京城。
八百里加急。
这六个字,像六座无形的大山,瞬间压在了书房这片小小的天地里。
孙书办捧着那封信笺的手,抖得像是秋风中的落叶。他不是没见过世面,但这等直接从权力中枢送来的急信,所代表的意义,足以让任何一个地方官吏心胆俱裂。
周怀清脸上的那一抹玩味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快步上前,没有去接那封信,而是先将孙书办的手稳稳按住。
“慌什么。”
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镇定力量。
周怀清的视线,落在了那封信的封口处。
那是一个由龙纹与书卷交织而成的繁复图章,烙印在火漆之上,鲜红如血。
“大乾,观文院。”
周怀清缓缓吐出五个字,每一个字,都让书房内的空气,又凝重了一分。
孙书办的脸色,已经彻底白了。观文院,那是直属于皇家的机构,名义上是编撰史书,整理典籍,实则监察天下文风,考核天下文官,权力之大,深不可测。
“你先出去,守住院门,任何人不得靠近。”周怀清吩咐道。
“是,是,大人。”孙书办如蒙大赦,躬着身子,小心翼翼地退了出去,顺手将房门轻轻带上。
书房内,只剩下林凡与周怀清二人。
周怀清这才从桌上,将那封信拈了起来。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薄薄的一张纸,有千钧之重。
他没有拆开,而是将信递给了林凡。
“看来,你的‘公道’,已经传到了一些不喜欢听到这两个字的人耳朵里了。”
林凡接过信,入手微沉。他能感觉到,有一股极其隐晦,却又带着煌煌威严的气息,附着在这信纸之上。
他拆开火漆,抽出信纸。
信上的内容,并不多,也没有任何斥责或赞扬的言辞。
通篇,都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带任何感情的口吻,在进行“问询”。
问“文米”之原理。
问“农商社”之构架。
问“公道之剑”的本意。
问“为苍生立长明”的根基。
每一个问题,都直指林凡一身所学,一身抱负的核心。这不像是一封信,更像是一份审问的卷宗。
信的末尾,没有署名,只有一个与封口处一模一样的,观文院的印章。
“这不是赏识,是考校。或者说,是审判。”周怀清的声音,压得极低。“观文院的那群老家伙,最是古板。在他们眼中,任何脱离了儒家经典的东西,都是异端。”
“你诗压赵家,名动青州,这在他们看来,或许只是少年得志。但你那句‘当为苍生立长明’,却触动了他们最敏感的神经。”
“立长明?那是圣人,是帝王才能做的事。你一个区区案首,也敢妄言?”
周怀清踱了两步,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这封信,回得好,你或许能一步登天。回得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林凡将信纸缓缓折起,放回信封。
他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那信纸上附着的威严气息,让他紫府文宫内的众生愿力基石,都产生了一丝轻微的悸动,仿佛遇到了某种天敌。
压力,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压力,不是来自张万金的财富,也不是来自赵子岳的文斗,而是来自这个王朝最顶层的,那股掌控着“道统”解释权的庞大力量。
“学生,明白了。”林凡开口,声音沉稳。
“明白就好。”周怀清点了点头,“此事不急,观文院要的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答案,而不是一个快的答案。你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好好静下心来,将自己的道,想清楚,理明白。”
周怀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这个院子,从现在起,不会再有任何人来打扰你。”
林凡对着周怀清,郑重一揖。
他没有再多言,转身走进了书房的内室,盘膝坐下。
房门关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喧嚣。
林凡缓缓闭上双眼,心神沉入紫府文宫之内。
那片由众生愿力汇聚而成的基石,此刻正散发着温润的光芒,厚重而又坚实。在基石之上,浩然之气如云海翻涌。
他开始回忆。
从青阳县的田垄,到百工坊的喧闹。
从农户们饱经风霜的脸,到学子们渴求知识的眼。
从张万金的贪婪,到赵子岳的怨毒。
从自己写下“为苍生立长明”那一刻的决绝,到此刻,面对京城观文院的无形审判。
一幕幕,一声声,都化作最精纯的养料,融入他的心神。
他没有去思考该如何回复那封信,没有去琢磨那些诘问的字眼。
他只是在问自己。
我之道,究竟为何物?
是圣贤书里的微言大义?
是紫府文宫里的浩然正气?
还是那一句句石破天惊的诗篇?
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
他的心,渐渐沉静下来,摒弃了所有的杂念。
紫府文宫内的浩然之气,不再翻涌,而是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开始以一种奇特的韵律,缓缓流转。
渐渐的,他的感知,开始突破肉身的束缚,向外延伸。
他“听”到了院外,孙书办焦急的脚步声。
他“看”到了墙角,一株野草在奋力地顶开泥土,舒展着嫩绿的叶片。
他“闻”到了空气中,水汽与尘埃混合的味道。
他的心神,继续扩散。
穿过院墙,穿过府衙,笼罩了整座青州府城。
他听到了铁匠铺里,叮叮当当的打铁声。
听到了酒楼里,商人们的喧笑声。
听到了学堂里,孩童们琅琅的读书声。
也听到了,无数在底层挣扎的百姓,那一声声无言的叹息。
这些声音,这些景象,不再是外界的干扰,而是化作了一股股信息洪流,涌入他的心神。
他的紫府文宫,仿佛化作了一面镜子,映照着这人间百态,众生万象。
就在这时,他心中豁然一动。
他所修的“公道”,不就在这其中吗?
它不在书本里,不在庙堂上。
它就在那铁匠的锤子下,在那商人的算盘里,在那学子的书声中,在那百姓的叹息里。
它无处不在。
轰!
当这个念头生出的瞬间,林凡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
他体内的浩然之气,与外界的天地之气,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共鸣。
他仿佛化身成了风,拂过沧澜江的江面。
他仿佛化身成了雨,滋润着城外的万亩良田。
他仿佛化身成了光,照亮了每一间陋室。
他的精神,与这片天地,与这方众生,在这一刻,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天人合一!
在这种奇妙的境界下,他对文道的理解,瞬间拔高到了一个全新的层次。
文字,诗篇,都只是“术”。
而真正的“道”,是驱动这一切的,天地间最本源的规则!
林凡缓缓睁开双眼。
内室里,依旧是那片昏暗。
但他的世界,却已然大放光明。
他再次看向那封放在外间桌案上的,来自京城的信笺。
此刻,在他的感知中,那封信上,除了那股威严的气息外,还缠绕着一缕极细极淡,若有若无的,灰黑色的气机。
那气机,如同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端连着信纸,另一端,则穿透了虚空,遥遥指向了北方。
那方向,正是京城。
这不仅仅是一封信。
这是一只,来自千里之外的,窥伺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