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瞬间的顿悟,像一根被点燃的引线,在明伦堂内轰然炸开。
最先站起的那名寒门学子,泪流满面,对着讲台上的林凡,深深地,深深地鞠躬到底。
他这一拜,仿佛拜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为他拨开云雾,指明前路的灯塔。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学子,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们有的面露狂喜,在原地手舞足蹈,口中喃喃自语,仿佛疯癫。
有的则掩面而泣,多年的苦闷与迷茫,在今日,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更多的,则是陷入了沉思,脸上阴晴变幻,显然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心灵风暴。
整个讲堂,文气激荡,乱成了一锅沸粥。
那些原本只是来看热闹,甚至带着几分轻视的宿儒,此刻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他们教书育人半生,何曾见过如此景象?
这哪里是讲学,这分明是当头棒喝,是醍醐灌顶!
陈山长激动得浑身都在发抖,他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看向林凡的表情,已经从欣赏,变成了彻彻底底的敬佩。
此子,不只是有才,不只是有志。
他,是真的走在了一条,前人未曾走过,却又无比正确的道路上!
林凡站在讲台之上,面对着下方的狂热与骚动,神情却一如既往的平静。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这股由他亲手点燃的火焰,将这些年轻学子的心,烧得通红,烧得透亮。
他的感知,笼罩着全场。
他能清晰地“触摸”到,每一股因顿悟而变得凝实、厚重的文气。
这些文气,不再是无根的浮萍,它们带着泥土的芬芳,带着铁锤的温度,带着市井的烟火气。
它们,活了。
然而,就在这片燎原的星火之中,那一处不协调的角落,愈发显眼。
讲堂最后方的阴影里。
那名学子依旧站在人群中,和旁人一样,脸上挂着激动的神色,甚至还用力地拍着手掌。
可是在林凡的感知里,他周身的气息,却像一块浸在沸水里的寒冰,外热内冷。
那股激动,是演出来的。
那份狂热,是装出来的。
在他的皮囊之下,藏着的是一种极致的漠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林凡的视线,没有在他身上停留超过一息。
他收回了感知,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现。
钟声再次响起,宣告着这场震动了整个青州府学讲学的结束。
学子们却不愿离去,他们蜂拥着涌向讲台,将林凡团团围住。
“林案首!请再多讲一些!”
“是啊林案首!学生还有许多不解之处!”
“林案首,您所说的丈量土地,该从何处着手?”
一张张年轻而渴切的脸,一双双燃烧着求知火焰的眼睛,将他包围。
陈山长和几位教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人群中为林凡开出一条路来。
“都静一静!静一静!”
陈山长不得不运起文气,声音传遍全场。
“林案首今日所言,已是大道至理!需要尔等自行回去体悟,而不是围在这里聒噪!”
“从明日起,府学将开设‘格物课’,由老夫亲自讲授,带领你们,去重新认识脚下这片土地!”
陈山长此言一出,全场又是一片哗然,随即爆发出更加热烈的欢呼。
林凡在教习们的护送下,好不容易才脱身,回到了府衙的偏院。
可他带来的那场风暴,才刚刚开始席卷整座府城。
当天下午,青州府最大的几家书坊,关于农事、水利、营造、算术之类的“杂书”,一夜之间,被抢购一空。
往日里只知吟风弄月的学子们,开始三五成群地走出书斋。
有人真的拿着尺子,跑去城外的田埂上,笨拙地丈量着田亩。
有人蹲在铁匠铺门口,一蹲就是一下午,只为了看清那火星四溅中,铁器成型的每一个步骤。
有人甚至开始走街串访,拿着一本册子,认真地记录着城中米价、布价、盐价的变动。
整个青州府的文风,仿佛在一夜之间,拐了一个大弯。
茶楼酒肆里,高谈阔论的话题,不再是哪家的诗会又出了佳句,而是变成了城南的引水渠是否需要修缮,城西的贫民窟有多少户人家无米下锅。
那些曾经被视为“不入流”的务实之学,竟成了最时髦的潮流。
当然,有追捧,便有非议。
一座雅致的庭院内,檀香袅袅。
几名衣着华贵,气度雍容的年轻公子,正围坐在一起,品着香茗,脸上却都带着一抹毫不掩饰的鄙夷。
“真是荒唐!一群泥腿子,也配谈什么‘道’?”一名身穿锦袍的公子,将手中的茶杯重重放下。
“圣人经义,被他贬得一文不值。反倒是那些工匠商贾的末流之术,被他捧上了天!”
“我听说,赵子岳的弟弟赵子川,前日里竟也学着那些寒门子弟,跑去码头扛了一天活,回来就病倒了,简直是丢尽了我们世家的脸面!”
另一人冷笑道:“那林凡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偏偏陈山长他们还老糊涂了,跟着他一起胡闹,开设什么‘格物课’,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长此以往,我青州文风何在?读书人的体面何在?”
“不能再让他这么下去了。”
坐在主位上,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缓缓开口。
他面如冠玉,气质沉稳,正是青州四大家族之一,王家的嫡长孙,王景辉。
他看向角落里,一个始终低着头,安静侍立的年轻人。
“子安,你在府学里,亲耳听了他那堂课,你怎么看?”
那名为子安的年轻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平平无奇,却十分耐看的脸。
正是林凡在明伦堂中,感知到的那个“影子”。
他叫柳子安,出身寒微,却天资聪颖,是王家资助的门客之一,平日里在府学读书。
“回禀大公子。”柳子安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淡无波。
“林凡此人,言语极具煽动力,他所说的道理,看似浅显,却能直指人心,尤其是对那些出身贫寒,或是久困瓶颈的学子,杀伤力极大。”
“他不是在讲学,他是在收拢人心。”
王景辉的指节,轻轻敲击着桌面。
“收拢人心……”
他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浮现一抹冷意。
“一个外来的泥腿子,也想在青州,收拢人心?”
他停下敲击的动作,抬眼看向柳子安。
“明日,你去府学的告事壁上,贴一张东西。”
王景辉从袖中,取出了一张早已写好的帖子。
“就说,我王景辉,不才,愿以圣人经典,与林案首,在明伦堂上,再论一次……何为真正的‘读书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