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辉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湖心,整个明伦堂的喧嚣,在这一刻被彻底压下,只剩下他话语激起的余波,在每个人心中回荡。
污泥与青天。
这个比喻,恶毒而又高明。
它瞬间将林凡和他所代表的一切,打入了卑贱的尘埃里。
同时,又将王景辉自己和世家千年来的体面,抬到了至高无上的云端。
这不仅仅是辩论,这是身份的碾压,是阶级的宣判。
台下,那些世家子弟的脸上,露出了心领神会的轻笑,看向林凡的姿态,愈发充满了戏谑与怜悯。
而那些寒门学子,则一个个面色涨红,胸口起伏,感受到了莫大的羞辱。
王景辉这一句话,骂的不是林凡,而是他们所有人。
陈山长和几位府学宿儒,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没想到,王景辉一开场,竟是如此的咄咄逼人,不留半分余地。
这已经脱离了学问之争,变成了赤裸裸的羞辱。
所有的压力,所有的视线,所有的情绪,在这一瞬间,全部汇聚到了讲台中央那个青衫少年的身上。
然而,林凡没有动。
他甚至没有去看王景辉那张自信满满的脸。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的心神,却在这一刻,沉静下来,紫府文宫内那块“公道”基石微微一亮,一种无形的感知,以他为中心,悄然蔓延开来。
他“看”到了整个明伦堂的另一番景象。
那不是由血肉和衣衫构成的景象,而是一张由无数根无形的线,交织而成的权力之网。
最粗壮,最坚韧的几根线,源头正是台下的王景辉。
他的身后,是王家众人,他们的气息凝成一股,厚重,傲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统治力,牢牢占据了讲堂最核心的位置。
在王家旁边的,是赵家的席位。
赵子岳坐在那里,脸上带着快意的笑容。
可林凡的感知穿透过去,却“触”到了一丝不协调。
赵家的那股力量,看似与王家站在一起,内里却有些虚浮,甚至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怨怼。
昨天赵文远带来的那两箱金银,此刻仿佛化作了一根根看不见的刺,扎在赵王两家的联盟之间。
他们是来看戏的,更是来看王景辉如何收场的。
若是王景辉赢了,他们不亏。
若是王景辉输了,他们或许更高兴。
更有趣的,是另一侧。
孙乐山主事,陪着几位孙家的族人,坐在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
他们的气息,平静,内敛,像一池深潭,与周围的狂热和对峙,都保持着一个清晰的界限。
他们是纯粹的旁观者,是冷静的评估者。
林凡的感知,在人群中掠过,最后落在了那个叫柳子安的年轻人身上。
他依旧站在那个角落,气息平淡得几乎要融入人群。
可在这张巨大的权力网络中,他却是一个奇特的节点。
他身上有一根线,连着王景辉,那是一根主与仆的线。
但他的本质,却是一块寒冰,与周围所有的热烈,都格格不入。
他不是在执行命令,他是在完成一项任务。
冷漠,精准。
短短数息之间,整座明伦堂内错综复杂的关系,已在林凡心中,勾勒出了一副清晰的地图。
他终于抬起头,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眸里,没有愤怒,没有被羞辱的窘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
他看着王景辉,终于开口了。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王公子,这个问题,问得很好。”
众人皆是一愣。
被如此羞辱,他竟然还说问得好?
王景辉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林凡往前走了一步,与王景辉的距离更近了。
“青天在上,污泥在下,这本是世间常理。”
他居然先是认可了王景辉的说法。
台下世家子弟的笑声,更响亮了,他们觉得林凡这是被吓破了胆,要认输了。
王景辉的嘴角,也泛起一抹胜利的弧度。
可林凡的下一句话,却让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只是,我有一个小小的问题,想要请教王公子。”
“敢问,这天,有多高?”
这个问题一出,满场皆静。
天有多高?
这是什么问题?
这是一个三岁孩童才会问出的问题,幼稚,可笑,与今日的辩经,有何关系?
王景辉也愣住了,他完全没料到林凡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他沉声道:“天之高,无穷尽也!此乃常识,何须再问?”
“好一个无穷尽。”
林凡点了点头,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敢问王公子,这地,又有多厚?”
王景辉的脸色,开始有些变了。
他隐隐觉得,自己似乎掉进了一个圈套里,可这圈套,又是如此的简单,让他无从防备。
“地之厚,亦无穷尽!承载万物,德被苍生!”他只能硬着头皮,用经典上的话来回答。
“说得好!”
林凡的声音,陡然拔高,再无半分平缓,字字句句,都像重锤,狠狠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上!
“既然天之高无穷,地之厚无穷!”
“那你我,皆是站在这无穷之地上,顶着这无穷之天!”
“你凭什么,就认为你站的地方,比我高了一等?”
“难道你王家的脚,不沾尘土?”
“难道你王家的米,不是土里长出来的?”
“难道你王家的宅院,不是工匠用泥土烧成的砖瓦,一分一毫砌起来的?”
林凡每问一句,便向前逼近一步。
他身上的气息,节节攀升,那股源自“公道”基石的浩然之气,混合着人间烟火的磅礴愿力,冲天而起!
“你口中的青天,若是没了大地承载,不过是一片虚无的黑暗!”
“你眼中的污泥,却能生出五谷,养活万民,更能烧制成器,撑起你这世家大族的万丈高楼!”
他停下脚步,此刻,他与王景辉,只相隔一步之遥。
他直视着对方那双已经写满震惊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出了最后一句话。
“王景辉,你现在告诉我。”
“究竟是天,离不开地。”
“还是地,离不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