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死寂。
那是一种连呼吸都显得刺耳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了那个走向主案的素色身影上。
他的脚步不快,甚至可以说很慢。
咚。
咚。
咚。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众人紧绷的心弦上,清晰而沉重。
空气中那名贵的龙涎香,似乎都凝固了,再也闻不到一丝芬芳。
崔瑛脸上的得意与残忍还未褪去,就被一种巨大的错愕所取代。
他想做什么?
这个被自己踩在脚下,肆意羞辱的乡巴佬,他要做什么?
他难道还想反抗?
他凭什么反抗?
林凡没有看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一个刚才嘲讽过他的人。
他的目光,越过一张张惊疑不定的脸,最终落在了雅集最中央,那个始终未发一言的年轻公子身上。
卢家嫡长孙,卢俊。
他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面如冠玉,气质温润,即使在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下,他依旧安然坐着,手中把玩着一只白玉酒杯,眼神平静,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潭。
仿佛眼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与他无关的闹剧。
林凡走到了主案前,停下脚步。
他没有坐,只是与卢俊隔着一张案几,平静对视。
“卢公子。”
林凡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听雨轩。
卢俊的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抬了抬手,示意道:“林解元,请坐。”
他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动听,与崔瑛的嚣张跋扈,判若两人。
“坐就不必了。”林凡摇了摇头,“只是想向卢公子,借一样东西。”
“哦?”卢俊的眼中,终于透出几分真正的兴趣,“何物?”
“笔,墨,纸,砚。”
林凡一字一顿。
这四个字,像四记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他要写东西?
在这里?
在被崔瑛指着鼻子骂作“鄙俗”、“玷污了雅字”之后,他要用他们最引以为傲的方式,来回应这场羞辱?
这是何等的狂妄!
“哈哈哈哈!”
崔瑛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捂着肚子狂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你要写诗?还是作赋?林凡,你是不是疯了?就凭你那套田间地头的学问,也敢在兰亭雅集上动笔?”
“你这是自取其辱!彻头彻尾的自取其辱!”
周围也响起了一片压抑不住的嗤笑声。
在他们看来,这无异于一个乡野村夫,要在御厨面前班门弄斧。
然而,卢俊却只是静静地看着林凡,片刻之后,他放下了酒杯。
“拿笔墨来。”
他淡淡地吩咐。
仆役不敢怠慢,虽面带疑色,还是迅速取来了一套质地上乘的文房四宝,恭敬地铺在林凡面前的空案上。
雪白的宣纸,乌黑的徽墨,名贵的端砚,精良的狼毫。
每一样,都透着世家门阀的底蕴与风雅。
林凡看也不看,俯身,挽袖,研墨。
他的动作不疾不徐,每一个动作都标准得像是刻在骨子里。
那份从容,那份镇定,让周围的笑声,渐渐小了下去。
一种莫名的压抑感,开始在轩内弥漫。
墨,研好了。
林凡直起身,提笔,蘸墨。
他没有立刻落笔,而是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贫民窟那令人作呕的恶臭,那污水横流的泥泞,那母亲绝望的哀哭,那老人空洞的眼神,那孩童为半块馒头打得头破血流的野性……
一幕幕,一帧帧,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再次将他的文宫,他的灵魂,狠狠地凌迟了一遍。
胸中那座名为“决绝”的火山,彻底喷发!
他猛然睁眼!
落笔!
笔尖触及宣纸的瞬间,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轰然扩散!
轩内原本温暖的空气,温度骤降!
那些谈笑风生的士子们,只觉得后颈一凉,仿佛有一阵阴冷的风,从九幽地狱吹来,让他们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
“曲江池畔,琼楼玉宇,雕梁画栋,高朋满座。”
“琉璃盏中,葡萄美酒;白玉盘里,珍馐佳肴。”
他的笔速极快,字迹却非馆阁体的工整,而是带着一股狂放不羁的杀伐气,铁画银钩,力透纸背!
开篇的辞藻,华丽,工整,正是这些世家子弟最推崇的风格。
崔瑛脸上的讥讽更浓了,看吧,到底还是要拾人牙慧,学我等的皮毛!
可下一句,笔锋陡然一转!
“朱门之外,一墙之隔。断壁残垣,白骨铺路!”
“污渠横流,腐鼠为伴。病儿啼哭,慈母气绝!”
轰!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众人脑海中炸响!
那华美风雅的意境,被这血淋淋的十六个字,撕得粉碎!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腐烂的恶臭,仿佛真的从那纸上弥漫开来,钻入每个人的鼻孔。
“雅音绕梁,靡靡不绝;卖身葬子,声嘶力竭!”
“高谈阔论,圣人文章;垃圾堆里,争食如蝗!”
林凡的笔,越写越快,越写越重!
每一个字落下,听雨轩内的天地文气就紊乱一分!
那些华贵的装饰,名家的字画,在众人眼中开始扭曲,变形!
崔瑛脸上的血色,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杯中的“醉芳华”,不知何时,竟变成了一杯散发着恶臭的浑浊泥水!
“不……不可能!”
他失声尖叫,猛地将酒杯摔在地上。
但没人理他。
因为所有人都陷入了更深的恐惧之中。
他们看到,这富丽堂皇的听雨轩,正在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破败的窝棚,泥泞的街道,和一张张麻木、痛苦、绝望的脸!
那个抱着垂死孩子的母亲,就跪在他们面前,用嘶哑的声音乞求着。
那个卖身葬子的老人,脖子上的木牌,就挂在他们眼前,上面的字迹触目惊心。
那群在垃圾堆里打滚的孩子,正用野兽般的眼神,死死盯着他们桌上的佳肴!
幻象!
是文气引动的幻象!
林凡的文字,竟化作了最真实的地狱,将他们所有人,都拖了进去!
“啊!”
一个胆小的世家子弟,当场崩溃,捂着头发出凄厉的惨叫。
更多的人,面色惨白,浑身颤抖,甚至有人控制不住地弯下腰,当场呕吐起来。
他们引以为傲的“雅”,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踩在脚下,碾成了最肮脏的尘埃!
唯有两个人,还保持着镇定。
一个是林凡。
他依旧在写,仿佛要将胸中所有的悲悯与愤怒,都倾泻在这张纸上。
另一个,是卢俊。
他依旧坐着,但脸色也已变得凝重无比,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死死地盯着林凡的笔尖!
终于,林凡写下了最后一句。
“试问诸君,圣贤何训?朱门酒肉,何曾一顾!”
“以民为草芥,以血为浓墨,书尔等千秋万代,风流雅骨?!”
最后一个“骨”字落下!
笔停。
轰隆!
整个听雨-轩内的幻象,轰然炸裂!
所有文气化作一声惊天动地的悲鸣,冲霄而起!
曲江池畔,风云变色!
轩内,众人如同溺水之人,猛然挣脱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冷汗,仿佛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
他们再看向林凡的眼神,已经没有了轻蔑,没有了讥讽。
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惧!
林凡缓缓放下笔,那张雪白的宣纸上,字字泣血,仿佛燃烧着黑色的火焰。
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的崔瑛,又看了一眼满堂噤若寒蝉的所谓“雅士”。
最后,他的目光,落回到卢俊身上。
“此赋,名曰《罪京行》。”
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审判意味。
说完,他对着卢俊,微微一拱手。
“叨扰了卢公子的雅兴。”
而后,他转身,在所有人惊惧的注视下,一步一步,从容离去。
他的背影,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色儒衫。
但此刻,在众人眼中,却仿佛是一座正在移动的巍峨高山,带着碾碎一切的磅礴气势。
直到林凡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口。
死寂的听雨轩内,才响起一声清脆的碎裂声。
卢俊手中那只价值连城的白玉酒杯,竟被他生生捏成了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