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闱将至,满城风雨。
俊才馆的小院,却静得像是一口被遗忘在时光里的古井。
自那日之后,林凡便彻底隔绝了外界的一切纷扰。
周子谦守在门外,心急如焚。
关于春闱规则大变的消息,早已不是秘密。
整个京城的士子圈子,都炸开了锅。
重经义,轻策论。
这几乎是摆明了车马,要将林凡这位以“格物新道”崛起的“新圣”,彻底按死在考场之上。
无数双眼睛,幸灾乐祸地,或是担忧地,都聚焦在这座小小的院落。
他们想看,这位搅动了京城风云的年轻人,在被剥夺了最锋利的武器之后,会是何等的狼狈与绝望。
院内,林凡盘膝而坐。
他没有像其他考生那样,头悬梁锥刺股,疯狂地背诵那些枯燥的注疏。
他的面前,只摊开着一本最基础的《论语》。
他的双眼紧闭,心神,早已沉入文宫。
文宫中央,那尊古朴的青铜道台,与整个京城的脉搏同频共振。
当他的目光落在“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这九个字上时,道台之上,无数流转的画面便随之而动。
他“看”到的,不是夫子在杏坛讲学的虚影。
而是一个铁匠学徒,在千百次捶打之后,终于掌握了淬火的诀窍,脸上露出的憨厚笑容。
是一个刚学会记账的小贩,在拨动算盘珠子时,眼中闪烁的精明光芒。
是一个稚童,用树枝在泥地上,歪歪扭扭写下一个“人”字后,抬头望向天空的澄澈眼眸。
学习,然后实践。
在实践中得到验证与收获,这才是“悦”的根源。
这九个字,在那些皓首穷经的大儒眼中,是圣人教诲,是道德纲领。
但在林凡的眼中,它就是格物,是实践,是这人间最生动、最朴素的真理。
他的文气,没有去生硬地记忆字句。
而是化作无数看不见的丝线,顺着道台,探入京城万家灯火之中,去感受,去印证,去将这死去的圣言,用活生生的人间烟火,重新点燃!
“他们错了。”
林凡睁开眼,轻声自语。
“他们将经典供奉于神坛,却忘了,所有的经典,最初都源于对这个世界的观察与思考。”
“他们想用死知识困住我。”
“却不知,我能让这些死去的知识,重新活过来。”
就在此时,院门被轻轻叩响。
周子谦端着一碗参汤,满脸忧色地走了进来。
“先生,您……已经一天没有进食了。”
他看着林凡面前那本几乎没翻过页的《论语》,心中的焦虑几乎要溢出来。
“外面那些世家子弟,都在嘲讽先生,说您临阵磨枪,也学不来他们十几年的童子功。”
林凡接过参汤,并未喝,只是放在一旁。
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大学》有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周子谦点头:“这是儒家根本,学生自然知晓。”
林凡却摇了摇头,在那八个词的旁边,画了一幅极简单的画。
一口井,旁边是砂石、木炭,一条线连过去,是一杯清澈的水。
他又画了一辆板车,在车轴处,画上了一个小小的圆圈。
“格物,是弄明白水为什么会变干净,车轮为什么能滚动。”
“致知,是把这些道理记录下来,让更多人知道。”
“诚意正心,是抱着让大家过上好日子的心去做这件事。”
“修身,是自己先学会,并把它做好。”
“齐家,是教会家人,让自己的小家先受益。”
“治国平天下,便是将这净水之法,省力之车,推行一国,惠及天下万民。”
周子谦呆住了。
他看着那张纸上,圣人高深莫测的八个字,与那两幅简单到可笑的涂鸦,被林凡用最直白的方式,连接在了一起。
刹那间,他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响!
原来……原来是这个意思!
原来先生的“格物之道”,与圣人的“修齐治平”,根本就不是对立的!
先生,竟是将那高悬于天际的圣道,活生生地拽回了人间!
“先生,我……”周子谦激动得语无伦次。
林凡却只是笑了笑,将那张纸推了过去。
“去吧,把这个道理,也讲给我们的同道听。”
“告诉他们,不必为我担忧。”
“他们考的是故纸堆里的灰尘。”
“而我,将用这人间烟火,为这满天神圣,重新开光。”
……
崔府,书房。
礼部尚书,此次春闱主考官崔岩,正与吏部左侍郎陈博文对坐品茗。
“尚书大人这招‘返璞归真’,当真是釜底抽薪。”陈博文放下茶盏,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的笑容。
“那林凡纵有天大的本事,在帖经墨义上,还能比得过我等世家数代人的积累不成?”
崔岩抚着长须,神情淡然,眼底深处却藏着一丝稳操胜券的自负。
“陛下默许,便是要看他褪去那一身民心文气的光环后,还剩下几斤几两。他若连经义这一关都过不了,便证明其根基浅薄,不过是哗众取宠之辈,‘新圣’之名,不攻自破。”
“届时,我等再上书,言其德不配位,便可将其彻底打入尘埃。”
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然而,就在此时。
崔岩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顿。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陈兄,你可曾感觉到?”
陈博文一愣,随即凝神感应,脸色也瞬间变了。
作为大儒,他们对京城文气的流动,感知远比常人敏锐。
此刻,他们清晰地感觉到,盘踞在京城上空,那股属于读书人的,清正、雅致、甚至带着几分孤高的文气海洋,正在发生一种诡异的变化。
一缕缕他们从未见过的,带着铁匠铺的火星味,带着浆洗房的皂角味,带着街边面摊的油烟味……那属于最底层,最市井,最鲜活的“人间烟火气”,竟不知从何处升起,强行融入了那片文气海洋!
如果说原本的文气是高山流云,阳春白雪。
那么此刻,这片云,这片雪,正被染上了尘世的颜色!
“这……这是怎么回事?”陈博文骇然道,“文气被污了!”
“不!”
崔岩猛地站起身,死死地盯着俊才馆的方向,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恐惧。
“不是污染!”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
“是……是融合!”
“有人……在用人间烟火,去注解圣人经典!”
“他将圣言从神坛上拉了下来,让它与凡俗融为了一体!”
这怎么可能?!
圣人之道,何其尊贵!凡俗烟火,何其鄙陋!
两者本该是云泥之别!
崔岩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他终于明白了。
他们为林凡设下的这个经义牢笼,非但没有困住他。
反而成了他的熔炉!
他正在用这京城百万生民的人间烟火为炭火,以圣人经典为矿石,要硬生生炼出一柄属于他自己的,前所未有的……道!
“疯子……”
“他是个疯子!”
崔岩失魂落魄地跌坐回椅子上,眼中只剩下无尽的恐惧。
“我们不是在给他设考题……”
“我们是……在给他递刀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