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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仁堂后隔间里,苦涩的草药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林晚秋身上淡淡的汗味和尘土气。昏黄的光柱斜斜切过床沿,照亮了那张摊开的城防图,也照亮了陈峰眼中冰冷刺骨的寒芒。

他的手指,如同铁铸的标尺,重重戳在图纸上北大营西北角那个标注着“旧排水涵洞,未封堵”的位置。指尖下的牛皮纸发出轻微的呻吟。

“这里,”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直径一米,直通城外荒地。鬼子只要派一支精锐小队,携带炸药和轻机枪,夜里从这里钻进去…”他的手指在图上猛地划出一道锋利的直线,直插营区腹地,“炸掉弹药库,控制指挥部,再配合北、东两个薄弱点的强攻…整个北大营,一夜之间,就会变成炼狱!”

图纸上营房间大片开阔地的标注,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已浸满鲜血。没有掩体,没有纵深,士兵在突袭下冲出营房,就是活靶子!赵山河和他的兄弟们…

一股混杂着愤怒、无力与巨大悲怆的浊气堵在陈峰胸口,闷得他几乎窒息。历史冰冷的车轮声,仿佛就在耳边轰隆作响。

林晚秋半靠在枕上,脚踝被夹板和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膏药紧紧包裹,疼痛稍缓,心却沉到了冰冷的谷底。她看着图纸上那触目惊心的漏洞,听着陈峰冰冷却精准的语言,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即将发生的现实!父亲书房的争吵,佐藤英机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还有方才街头那碾过心头的钢铁洪流…所有碎片瞬间拼凑成一幅令人绝望的图景。

“那…那怎么办?”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无助地看向陈峰,“赵连长…他…”

“图必须送到他手上!”陈峰斩钉截铁,猛地将图纸卷起,动作利落而决绝,“哪怕只能让他手下一个班多一分警觉,在那一刻…也许就能多活下来一个!”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塞回粗布褂子最内层,紧贴着滚烫的胸膛,仿佛那薄薄的纸张承载着千钧重量。

他转头看向林晚秋,眼神锐利如刀:“佐藤已经盯上你了,也盯上我了。你爹那边,瞒不住。你现在回去,就是风口浪尖。脚伤正好是个由头,闭门谢客,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说!记住,你只是不小心摔伤了!”

林晚秋用力点头,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倔强:“我知道!我…我能撑住!”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恐慌,“你…你要小心!佐藤他…太可怕了!”

“他?”陈峰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那是在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对死亡本身的蔑视,“他等着看戏,我们就演给他看一场大的。”他不再多言,蹲下身,将林晚秋重新背起。女孩的身体比刚才更轻了些,却绷得紧紧的,像一张拉满的弓。

掀开同仁堂的布帘,外面依旧是铅灰色的天空,沉闷得没有一丝风。街上的行人神色匆匆,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焦灼,连黄包车夫的吆喝声都显得有气无力。那支日军“演习”队伍留下的滚滚烟尘似乎还未完全散去,如同不祥的阴霾笼罩在城市上空。

陈峰背着林晚秋,避开大路,专挑僻静小巷疾行。老烟枪如同一个真正的影子,不远不近地缀在后面,那双浑浊的老眼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油滑市侩的表象下,是老兵对危险近乎本能的嗅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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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朱漆大门紧闭,门房老张像热锅上的蚂蚁,在门房里来回踱步,不时伸长脖子透过门缝往外张望。小姐出去时还好好的,这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老爷在书房发了好大一通脾气,摔了茶杯,现在又一点动静都没了,更让人心慌!

就在老张六神无主之际,一阵沉稳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最终在林府大门前戛然而止。老张一个激灵,扒着门缝一看,顿时头皮发麻!

一辆光亮的黑色福特轿车静静停在门口。车门打开,先下来两个穿着黑色短褂、眼神凌厉的精悍汉子,一左一右站定。接着,一个穿着笔挺米白色猎装、戴着金丝边眼镜的身影不疾不徐地下了车,正是佐藤英机。他抬头望了一眼林府气派的门楼,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温文尔雅却毫无温度的笑容。

老张连滚爬爬地冲向后院书房,声音都变了调:“老爷!老爷!不好了!那个…那个佐藤太君来了!就在大门口!”

书房里,林世昌像一尊泥塑般瘫坐在太师椅里,双目无神地盯着书案上摔碎的青花瓷茶杯碎片。女儿倔强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匕首,反复在他脑海里搅动:“变成第二个朝鲜…亡国奴…” 这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抖。他苦心经营的家业,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在国破家亡的大势面前,脆弱得如同这地上的瓷片。

老张的惊呼如同惊雷,将他从麻木的深渊里猛地炸醒。佐藤英机?他怎么会来?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天灵盖。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都在哆嗦。

“快…快请!开中门!快!”林世昌的声音嘶哑变形,手忙脚乱地整理着身上皱巴巴的绸缎长衫,试图抹平那不存在的褶皱,仿佛这样就能抹去心底巨大的恐慌。

厚重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洞开。林世昌几乎是踉跄着冲到门廊下,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腰弯得极低:“佐…佐藤先生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有失远迎,万望恕罪!恕罪啊!”

佐藤英机步履从容地踏上台阶,目光在林世昌那张写满惊惧的脸上轻轻一扫,如同掠过一件无关紧要的物件。他嘴角噙着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温和依旧:“林会长客气了。冒昧登门,打扰了。” 他身后的两个黑衣随从如同门神般立在门口,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门内。

“哪里哪里!佐藤先生快请进!上茶!上好茶!”林世昌点头哈腰,将佐藤英机迎入正厅,额角的冷汗已经控制不住地渗了出来。他感觉对方那温和的目光,像冰冷的蛇信子,舔舐着他心底最深的秘密。

宾主落座,上好的龙井氤氲着清香。佐藤英机姿态优雅地端起茶盏,轻轻拂去浮沫,却并不饮用,目光落在林世昌强作镇定的脸上,开门见山:

“林会长,今日商会同仁的慷慨解囊,解了万宝山事件后维持地方秩序的燃眉之急,关东军司令部深表感谢。”他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一件寻常事。

林世昌的心却猛地一沉。“慷慨解囊”?那是刺刀下的勒索!“深表感谢”?这是催命符前的开场白!他连忙摆手,脸上的肌肉僵硬地抽动着:“应该的!应该的!能为皇军…能为地方秩序略尽绵薄之力,是林某的荣幸!”

“嗯。”佐藤英机微微颔首,放下茶盏,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出鞘的匕首,直刺林世昌的眼睛,“只是…这奉天城,似乎总有些心怀叵测、不识时务之徒,妄图破坏来之不易的和平局面,挑拨日中亲善啊。”

来了!林世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喉咙发干,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是…是有些不知死活的暴民和学生…不过有皇军坐镇,掀不起风浪…”

“哦?”佐藤英机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洞穿人心的魔力,“仅仅是…暴民和学生吗?”他顿了顿,目光如实质般笼罩着林世昌,“今日午后,在贵府附近的一条小巷里,发生了一件…颇为蹊跷的事情。令嫒林晚秋小姐,似乎受了些惊吓,还扭伤了脚?”

轰!

林世昌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全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晚秋!受伤!小巷!佐藤果然知道了!他知道了多少?那个乡下人…图纸…巨大的恐惧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将他淹没。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瞬间浸湿了鬓角。

看着林世昌瞬间崩溃的反应,佐藤英机眼底闪过一丝满意的、冰冷的嘲弄。他身体向后靠回椅背,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关切”:

“林小姐金枝玉叶,受了伤,实在令人痛心。更令人担忧的是,当时与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乡下人。此人言行粗鄙,身手却颇为稳健。在这多事之秋,林会长身负商会重任,家中女眷更要格外小心才是。莫要被一些…别有用心之徒利用,引火烧身啊。”他特意在“别有用心”和“引火烧身”几个字上,加了重音。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林世昌的心口。威胁!赤裸裸的威胁!佐藤英机不仅知道晚秋偷溜出去受伤,更知道那个乡下人的存在!他甚至暗示晚秋可能被“利用”!林家…完了!

林世昌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面如死灰,巨大的恐惧和绝望让他几乎瘫软在椅子上。他嘴唇哆嗦着,语无伦次:“佐…佐藤先生…误会!一定是误会!晚秋她…她年纪小不懂事…一定是…是意外…那个乡下人…我…我立刻叫人去查!查清楚!给太君一个交代!”

“查?”佐藤英机轻轻推了下眼镜,镜片闪过一道冷光,“林会长有心了。不过,这等小事,何须劳烦林会长亲自动手?”他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关东军情报科,自然会‘关照’这些可疑分子。至于林小姐…”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林世昌濒临崩溃的表情,才慢悠悠地继续说道:“还是安心在家养伤为好。最近城里不太平,少出门,少接触不相干的人,对大家都好。林会长是聪明人,当以家业为重,以商会同仁的前途为重。您说…对吗?”

“对…对!太君说得对!”林世昌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地点头,声音带着哭腔,“晚秋她一定在家好好养伤!一步也不出去!林某…林某一定约束家人,全力配合皇军,维持地方秩序!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很好。”佐藤英机终于露出了一个相对“真诚”的笑容,站起身,“林会长深明大义,帝国不会忘记朋友的忠诚。告辞。”他微微颔首,转身便走,米白色的猎装背影挺拔而冰冷,没有一丝停留。

林世昌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瘫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地贴在身上。佐藤英机最后那句“不会忘记朋友的忠诚”,在他听来,无异于最后的通牒。林家,已经被推到了悬崖边上,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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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峰背着林晚秋,绕到林府后巷一处相对隐蔽的角门。这里通常只有运送柴炭杂物的下人才走,此刻静悄悄的。他将林晚秋小心地放下,让她靠着冰冷的砖墙站稳。

“就到这里。”陈峰的声音低沉而迅速,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巷口和墙头,“记住我的话,闭门养伤,什么都别管。”

林晚秋忍着脚踝的刺痛,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担忧和后怕:“你…你一定要小心!佐藤他…”

“我知道。”陈峰打断她,眼神沉静如深潭,“进去吧。”他抬手,在角门上用特定的节奏轻重不一地敲了几下。

很快,角门拉开一条缝,露出一张焦急的中年妇人的脸,是林晚秋的奶妈吴妈。她看到林晚秋狼狈的样子和裹着夹板的脚,惊呼一声:“小姐!我的老天爷!您这是怎么了?”连忙伸手将林晚秋扶了进去。

“吴妈,别声张!扶我回房!”林晚秋低声嘱咐,最后深深看了一眼巷子阴影中的陈峰,眼神复杂,包含了太多未尽之言。

角门迅速关上,隔绝了内外。

陈峰没有立刻离开,他像一尊融入了阴影的雕像,静静立在墙根下,侧耳倾听着墙内的动静。直到确认里面没有异常的喧哗和骚动,只有吴妈低低的惊呼和搀扶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林晚秋暂时安全了,但林家这座看似坚固的堡垒,已经被佐藤英机撕开了一道裂口,风雨随时可能灌入。

他转身,对着不远处一个堆满破筐的角落,低声道:“老烟枪。”

破筐后面立刻窸窣响动,老烟枪像只受惊的老鼠般钻了出来,毡帽下那张满是褶子的脸此刻绷得紧紧的,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惊悸未消:“陈…陈爷!吓死俺了!那东洋轿子(指佐藤的车)真奔林府来了!俺亲眼看着那瘟神进去的!”

“预料之中。”陈峰眼神冰冷,“他是在敲山震虎,给林家,也是给我看。”他不再废话,“赵山河那边,不能再拖。老规矩,你先去北大营东边那片乱坟岗子附近踩点,看看有没有生面孔晃荡。我随后就到。”

“得令!”老烟枪用力点头,干瘦的身躯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敏捷,一猫腰,贴着墙根,像一道灰影般迅速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小巷深处。

陈峰抬头望了一眼林府高耸的院墙,墙头琉璃瓦在灰暗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他不再停留,转身,汇入奉天城午后愈发压抑的街巷人流中。他的步伐沉稳依旧,但每一步踏在青石板上,都带着一种千钧的重量。那张紧贴胸口的图纸,此刻仿佛烙铁般滚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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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营,东北军第7旅驻地。

营区占地广阔,高墙环绕,墙头拉着锈迹斑斑的铁丝网。营房多是青砖砌成,排列整齐,但许多墙皮已经剥落,露出里面的砖石。训练场上空荡荡的,只有几个懒散的士兵在树荫下叼着烟圈闲聊,枪随意地靠在一边。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汗味、劣质烟草味和牲口棚传来的淡淡臊气混合的沉闷气息。

一种无形的懈怠和压抑笼罩着整个军营,仿佛一潭即将腐败的死水。

赵山河的连部设在一排营房的尽头,门口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牌。此刻,连部里烟雾缭绕,气氛凝重得如同灌了铅。

赵山河敞着军装上衣,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粗布衬衣,浓眉紧锁,像两条盘踞的蜈蚣。他嘴里叼着一根燃到半截的“老刀牌”香烟,焦躁地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踱步,厚底军靴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桌子上,摊着一张皱巴巴的、用铅笔草草勾勒的简易地图,上面画着几个代表日军演习区域的箭头。

“他娘的!又来了!还他娘的是实弹!”赵山河猛地停下脚步,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地图跳了起来,烟灰缸里的烟灰撒了一桌,“演习?演他姥姥!炮弹落点离咱们的警戒哨就他娘的几百米!荣参谋长(荣臻)那帮老爷倒好,一个‘避免冲突’的屁放下来,咱们就得当缩头乌龟!弟兄们的肺都要气炸了!”

桌子对面,坐着连副孙德胜,一个三十多岁、面容精悍的老兵油子。他拿起搪瓷缸子灌了一口凉白开,抹了把嘴,压低声音道:“连长,消消火。上面压得紧,咱们能咋办?旅座(王以哲)在北平,奉天城现在就是荣参谋长说了算。他老人家可是得了少帅(张学良)的严令,‘衅不自我开’!咱要是擦枪走火,捅了篓子,这身皮扒了都是轻的!”

“屁的‘衅不自我开’!”赵山河眼睛都红了,像一头困在笼子里的怒狮,“人家都把炮口顶到咱脑门上了!还他娘的不算‘衅’?非得等鬼子冲进来,用刺刀把咱们都挑了,才算‘开’了?”他猛地吸了一大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一阵咳嗽,胸中的憋闷却丝毫未减。

他想起了陈峰。那个神秘的家伙,几天前就隐晦地提醒过他,日军近期会有大动作,目标很可能就是北大营!当时他还半信半疑,甚至觉得对方危言耸听。可眼前这愈演愈烈、步步紧逼的“演习”,不正印证了那家伙的话吗?一股寒意夹杂着对未知的恐惧,悄悄爬上赵山河的心头。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卫兵压低的声音:“报告连长!有个…送柴火的老乡,说…说找您结上个月的账。”卫兵的声音有些迟疑,显然也觉得这个借口在此时此地显得格外突兀。

赵山河和孙德胜同时一愣。送柴火的?结账?赵山河脑子里瞬间闪过陈峰那张沉静的脸。是他!只有他才会用这种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让他进来!”赵山河立刻掐灭了烟头,烦躁的情绪瞬间被一种混杂着期待和紧张的凝重取代。他给孙德胜使了个眼色。

孙德胜会意,立刻起身走到门口,对着卫兵低声道:“看着点外面。”然后亲自拉开门帘。

一个穿着半旧靛蓝粗布褂子、头上戴着顶破草帽、脸上蹭着几道黑灰的“乡下人”低着头走了进来。他肩上还象征性地搭着条脏兮兮的汗巾,活脱脱一个刚卸完柴火的苦力。但当他抬起头,草帽阴影下那双沉静锐利的眼睛,瞬间让连部里沉闷的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陈兄弟!”赵山河一步上前,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急切,“你…你果然来了!外面这阵仗…”

“关门!”陈峰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盘,干脆利落,直接打断了他。他反手将门帘彻底掩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和可能窥探的视线。狭小的连部顿时陷入一片昏暗,只有桌上的煤油灯跳跃着昏黄的光晕。

孙德胜警惕地打量着陈峰,手不自觉地向腰间的枪套摸去。这个突然出现的“乡下人”,身上带着一种让他这个老兵都感到心悸的危险气息。

“自己人。”赵山河简短地对孙德胜说了一句,目光灼灼地盯着陈峰,“陈兄弟,是不是…有消息了?”他紧张得手心都在冒汗。

陈峰没有回答,他锐利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昏暗的连部,最后落在墙角一个堆放杂物、布满蛛网的破旧文件柜上。他几步走过去,毫不犹豫地拉开柜门,里面是些废弃的报表和旧军装。

“陈兄弟,你这是…”赵山河不明所以。

陈峰没有理会,他蹲下身,仔细检查着柜子内部靠墙的木板,手指在几处地方敲击了几下。突然,他眼神一凝,手指猛地发力一抠!

“咔嚓!”一声轻微的木板断裂声。

一块半尺见方的背板竟被他硬生生掰了下来!露出后面墙体上一个黑黝黝的、碗口大小的破洞!这破洞显然是年久失修,被老鼠之类掏穿的,又被柜子挡住,平时根本无人察觉。

赵山河和孙德胜都倒吸了一口凉气!这陈峰,第一次来他的连部,竟然就发现了连他这个连长都不知道的隐秘破洞!这份眼力和对环境的洞察力,简直匪夷所思!

陈峰这才转过身,走到桌前,在赵山河和孙德胜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从粗布褂子最内层,小心翼翼地抽出了那卷硬质牛皮纸图纸。他将其在桌面上缓缓展开,昏黄的灯光下,北大营西北角那个刺目的标注,如同滴血的伤口,暴露在两人眼前!

“赵连长,孙连副。”陈峰的声音低沉而冰冷,手指重重地点在那个“旧排水涵洞,直径约一米,出口通城外荒地,未封堵”的标注上,“这就是你们北大营的命门!也是小鬼子,给你们准备好的屠宰场入口!”

赵山河和孙德胜的脑袋“嗡”的一声,如同被重锤击中!两人猛地扑到桌前,眼睛死死盯着图纸上那清晰得刺眼的标注和旁边细小的备注文字,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外!

“这…这他妈…”赵山河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巨大的愤怒和恐惧让他浑身都在颤抖,“这涵洞…我知道!早年是有这么个排水的窟窿!营务处那帮狗日的年年上报维修!年年他娘的‘待处理’!就…就因为这个?!”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陈峰,像一头濒临绝境的野兽,“陈兄弟!这图…哪来的?可靠吗?”

“来源你不用管。”陈峰语气斩钉截铁,“绝对可靠。佐藤英机,关东军情报科的头子,今天已经盯上了送图的人。你说可不可靠?”他没有提林晚秋,但“盯上”二字,足以说明这张图的分量和危险。

孙德胜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涵洞的位置,又飞快地扫视着图上北大营北面、东面标注的薄弱防御和营房间开阔地的图示,额头上青筋暴跳:“操他姥姥!这他娘的不是打仗!这是让人堵在窝里杀!连长!这图…这图要是真的,咱们全连…不,整个北大营的弟兄,都得交代在这!”

“上报!”赵山河像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猛地直起身,抓起图纸就要往外冲,“老子现在就去找营长!找团长!找荣臻!老子倒要问问,这他娘的‘待处理’,是不是等鬼子的刺刀来处理!”

“站住!”陈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赵山河的动作。

“你拿什么报?”陈峰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赵山河,“图纸来源不明,你怎么解释?佐藤英机已经知道了这张图的存在,甚至可能知道它到了谁手上!你现在拿着它去找你的长官,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还是嫌送图的人全家死得不够快?”

他上前一步,手指再次重重戳在涵洞的位置:“退一万步,就算你的长官信了!现在距离九一八还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来得及调兵封堵?来得及重新部署防御?你的长官,有那个胆子,顶着‘破坏中日邦交’、‘擅启边衅’的罪名,去动这个涵洞吗?别忘了‘不抵抗’的命令!”

一连串冰冷残酷的问题,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浇灭了赵山河刚刚燃起的冲动之火。他僵在原地,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攥着图纸的手因为用力过度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孙德胜也颓然地坐回椅子上,面如死灰。陈峰的话,像一把把锋利的匕首,将他们仅存的侥幸和幻想撕得粉碎。

是啊,上报?谁会信?谁敢信?谁又能改变这早已注定的结局?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悲愤,几乎要将两人吞噬。

“那…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弟兄们…看着奉天城…”赵山河的声音嘶哑,带着绝望的哽咽。

“自救!”陈峰斩钉截铁,眼中寒芒爆射,“图,我们看到了。漏洞,我们知道了!这就比蒙在鼓里的鬼子多了一线生机!”他一把抓过赵山河手中的图纸,飞快地卷起,重新塞回怀里,动作快如闪电。

“赵连长,我要这个涵洞的详细情况!长度?内部结构?出口具体位置?守卫巡逻规律?天黑之前,必须弄清楚!”陈峰的语气不容置疑,“孙连副,你立刻秘密召集连里绝对信得过的老兵,不要多,十个以内!要胆大心细,嘴巴严实!枪法好的优先!准备好短枪、匕首、绳索!今晚,跟我走一趟!”

“走一趟?去哪?”孙德胜下意识地问。

“去探探鬼子的‘屠宰场’!”陈峰的声音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风,“看看这涵洞,到底是我们的死路,还是…小鬼子的鬼门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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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如同一枚巨大的、行将燃尽的火炭,挣扎着沉入奉天城西边鳞次栉比的屋脊之后,将最后一点惨淡的橘红色余晖涂抹在北大营高耸的围墙上。围墙的阴影被拉得老长,像巨兽匍匐的爪牙,无声地吞噬着营区内的光亮。白天的沉闷并未随着日头西落而消散,反而在暮色四合中,沉淀成一种更深的、令人心悸的死寂。

营区深处,赵山河连部的灯光早早熄灭了。黑暗中,十几个身影如同鬼魅般悄然集结。没有口令,没有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和金属轻微碰撞的“咔哒”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赵山河和孙德胜站在最前,两人都换上了深色的短打,腰间鼓鼓囊囊地别着驳壳枪和匕首,脸上涂着锅底灰,只露出一双双在黑暗中闪烁着紧张和决绝光芒的眼睛。身后是精挑细选出来的九个老兵,都是跟赵山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心腹,此刻同样沉默而紧绷,像一张张拉满的硬弓。

陈峰的身影从更深的阴影里浮现出来。他没带枪,只在腰间别了一把磨得雪亮的军用匕首,动作轻捷得如同狸猫,落地无声。他扫了一眼集结的队伍,微不可察地点点头。赵山河的兵,虽然装备简陋,但那股子从绿林带出来的彪悍和生死与共的义气还在,这是眼下唯一能指望的力量。

“目标,营区西北角,旧排水涵洞。”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行动要诀:静!快!散开队形,间隔十步,贴墙根阴影走。遇到巡逻队,原地隐蔽,不到万不得已,不准开枪!明白?”

“明白!”低沉压抑的回应如同闷雷滚过。

陈峰不再多言,身形一晃,率先融入墙根浓重的阴影里,如同一道无声的黑色水流。赵山河一挥手,十几个黑影立刻散开,保持着精确的距离,紧贴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悄无声息地向西北角潜行。他们的脚步放得极轻,厚底布鞋踩在松软的泥地上,只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迅速被淹没在晚风吹过枯草的呜咽里。

营区很大,白日里看似懈怠的岗哨,在夜色下却透出几分森然。远处营房透出零星昏黄的灯光,偶尔传来几声咳嗽或模糊的梦呓,更衬得这夜行如同行走在巨兽沉睡的腹腔中。陈峰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感知被放大到极限。每一次拐角,他都提前打出手势,身后的队伍立刻如同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凝固在阴影里,与墙壁融为一体。几次险险地与打着哈欠、拖着步枪的巡逻兵擦肩而过,最近的一次,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劣质烟草和汗酸混合的气味。

越靠近西北角,营房越显破败荒凉。这里靠近牲口棚和废弃的旧仓库,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牲畜粪便和朽木的腐败气味。脚下的地面也变得泥泞不平,杂草丛生。一处坍塌了大半、长满蒿草的旧城墙基址出现在眼前。这里就是图纸上标注的废弃旧城墙区域。

赵山河从后面猫腰凑到陈峰身边,指着城墙基址下一片长满茂密芦苇和臭蒲的洼地,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道:“涵洞口…就在那芦苇荡里头!被草遮得严严实实!妈的,以前就淹死过偷溜出去赌钱的兵,更没人管了!”

陈峰锐利的目光穿透昏暗的暮色,扫过那片死水微澜的洼地。芦苇在夜风中发出“沙沙”的轻响,掩盖了一切细微的动静。他打出手势,队伍如同水滴渗入沙地,悄无声息地散开,借助废弃的砖石和茂密的草丛隐蔽起来,形成一个松散的警戒圈。陈峰、赵山河和孙德胜三人,则如同三道最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向芦苇荡深处摸去。

拨开一人多高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芦苇和臭蒲,脚下是松软黏腻的淤泥。一股阴冷潮湿、混合着浓重铁锈和淤泥腐败气味的风,从前方黑暗处幽幽地吹来。一个半淹没在水中的、直径约莫一米的圆形涵洞口,如同巨兽张开的咽喉,赫然出现在三人眼前!洞口边缘是粗糙的水泥和砖石,布满深绿色的苔藓和水渍,水面下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

洞口附近的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腐烂的水草和杂物。陈峰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扫过洞口周围潮湿的泥地、蔓生的水草和露出水面的涵管壁。

突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在涵洞口内侧靠近水面的水泥壁上,一处不太起眼的位置,苔藓似乎被什么东西蹭掉了一小块,露出下面深灰色的水泥底色。而在那被蹭掉的苔藓边缘,极其细微地,粘着一小段不到半厘米长、颜色灰绿、几乎与苔藓融为一体的…纤维丝线!

陈峰立刻蹲下身,动作轻缓得如同羽毛落地。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没有直接触碰那丝线,而是从旁边的淤泥里捻起一小块湿泥,轻轻覆盖上去,然后才极其缓慢、如同拈花般,用指尖将那沾了泥的丝线捏了起来。

他将这微小的证物凑到眼前,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仔细分辨。灰绿色的纤维,质地坚韧,带有一种…绝非天然植物纤维的化纤感!这种材料,在这个时代,只有一种地方会大量使用——日军的制式军装!

陈峰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窜遍全身!鬼子果然已经来过了!而且就在近期!他们甚至可能已经进去探查过!

他猛地抬头,眼神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光束,射向涵洞深处那无尽的黑暗。洞口吹出的阴风,此刻仿佛带着血腥的呜咽。这不是什么待处理的漏洞,这分明是佐藤英机精心布置下的、请君入瓮的死亡陷阱!

“退!”陈峰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迫和森然,“立刻退出去!快!”

赵山河和孙德胜正紧张地盯着黑漆漆的洞口,被陈峰这突如其来的低喝吓了一跳。赵山河下意识地问:“怎么了陈兄弟?发现啥了?”

“鬼子已经来过了!”陈峰语速飞快,眼神锐利如刀,扫视着周围死寂的芦苇荡,“里面可能埋了东西(地雷)!或者有埋伏!快走!”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这句如同诅咒般的预言——

“啪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在这死寂环境中如同惊雷般的异响,从他们身后不远处的芦苇丛中传来!像是枯枝被踩断,又像是…金属机簧被触发的轻响?

“卧倒!”陈峰的反应快到了人类极限,在声音响起的刹那,他的咆哮如同炸雷般撕裂了死寂!同时,他整个人如同捕食的猎豹般,猛地将身边的赵山河和孙德胜扑倒在地!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乎在三人倒地的瞬间,从他们刚才站立位置侧后方不足五米的一处茂密臭蒲丛中猛烈爆发!

刺眼的橘红色火光瞬间吞噬了那片区域,巨大的冲击波裹挟着灼热的气浪、滚烫的泥浆、破碎的芦苇根茎和锋利的金属破片,如同死神的镰刀,呈扇形向四周疯狂扫射!

“呃啊——!”一声凄厉的惨叫从警戒圈外围传来,一个隐蔽在臭蒲丛旁的老兵被几块高速飞溅的弹片狠狠撕开了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深色的短打!

爆炸的火光如同地狱的业火,瞬间映亮了涵洞口这片被死亡笼罩的洼地!也映亮了赵山河和孙德胜那两张因极度惊骇和愤怒而扭曲的脸!更映亮了陈峰眼中那瞬间燃起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怒火!

陷阱!赤裸裸的死亡陷阱!佐藤英机,果然在等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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