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金色的纱幔,穿过老枣树的枝桠,给杨家小院披上了一层暖光。灶棚里,王氏正和刘秀芝配合默契,一个擀皮,一个包包子,动作行云流水,仿佛事先排练过无数次。蒸笼叠得像座小塔,热气腾腾,肉香和面粉的香气交织在一起,弥漫在整个院子里。
“大川媳妇,你这手艺又精进了!”
王氏笑着夸赞,手上的动作丝毫不慢,面皮在她手中像被施了魔法,眨眼间就变成了精致的包子。
刘秀芝脸颊微红,笑道:
“婶子,还不是跟您学的。您这快手,我练一辈子都赶不上。”
杨家东厢就传来杀猪般的嚎叫。
“这一横要平!平!”
元娘举着戒尺敲炕桌,震得沙盘里的细沙簌簌往下落,
“说过多少回,握笔要像握鸡蛋——你当是攥锄头把呢?”
舒玉左手托着红肿的右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阿娘,我手疼......”
“疼就对了!”
元娘把《千字文》翻得哗哗响,
“昨儿教了十个字,你倒给我画出十条蚯蚓!”
窗外老母鸡扑棱着翅膀逃窜,惊落了枣树上的晨露。舒玉抽抽搭搭往沙盘上抹字,最后一笔硬是甩出了墨汁飞溅的气势。元娘盯着那个缺胳膊少腿的“永”字,额角青筋直跳:
“永字八法!八法!你这写的分明是八条腿的蜘蛛!”
“啪!”
戒尺重重拍在炕沿,惊得摇篮里的舒婷“咯咯”笑出声。小奶娃攥着拨浪鼓,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哈哈哈天道好轮回!当年逼我替你写字帖的报应来了!)
灶棚里剁馅声突然停了停。王氏探头往东厢瞅,手里的菜刀还粘着片白菜叶:
“哟,小掌柜挨训呢?”
“甭管她。”
颜氏往肉馅里撒了把花椒面,
“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昨儿把腌菜缸当鼓敲,气得她阿爷烟锅都磕断了。”
王氏听着东厢传来的抽泣声,眼睛亮得能点灯:
“元娘这先生当得讲究!赶明儿让我家大孙子也来......”
“可别!”
刘秀芝笑着往蒸笼里码包子,
“您家栓子壮得跟小牛犊似的,万一把我家炕坐塌了——”
“坐塌了赔个新的!”
王氏菜刀舞得虎虎生风,
“只要能让栓子写出个人样的字,拆了我家房梁都成!”
日头爬上枣树梢时,舒玉终于熬过了二十遍“永”字酷刑。小丫头借着上茅房挂着泪痕溜到后院,正撞见钱师父撅着屁股和泥巴——老头把黄泥拍得震天响,活像在给土地爷甩耳刮子。
“钱爷爷搭把手!”
舒玉踮脚够晾在簸箩上的饴糖,
“分你半块......”
“少来!”
钱师父头也不回,
“上回帮你偷柿饼,害老夫被克扣了三天酒!”
小丫头眼珠一转,突然指着土坯大叫:
“哎呀!泥里混了鸡屎!”
“哪呢哪呢?”
钱师父抄起木铲直蹦跶,待看清只是片烂菜叶,气得花白胡子直翘:
“小没良心的!活该你挨手板!”
正闹着,前院传来杨大川的吆喝:
“王婶子,劳您搭把手抬蒸笼!”
舒玉趁机摸走老头刚捏的泥哨,蹿得比受惊的兔子还快。
午后的日头毒得很,晒得土坯直冒烟。钱师父蹲在墙根底下啃炊饼,望着豁了口的院墙直叹气:
“老子当年修的太原城墙能跑马,如今倒要伺候这破篱笆......”
“前辈,东家让您歇会儿。”
暗卫甲拎着陶罐过来,里头绿豆汤还冒着热气。
钱师父灌了口热汤,突然眯起眼:
“那俩泼皮盯梢三天了,真不用......”
“东家说了,癞蛤蟆蹦跶不出响。”
暗卫甲往西墙根努努嘴,
“倒是您这墙......”
“呸!”
老头突然朝泥里啐了口唾沫,
“当老夫瞎呢?昨儿晌午掺的稻草全让人换成烂麦秸!”
二进院突然爆发的尖叫打断话头。元娘举着沙盘粘在东厢怒吼:“杨舒玉!你给我写的“孝”字怎么多出条腿?!”
整个杨家院顿时鸡飞狗跳。舒玉抱着枣树往上蹿,活像只炸毛的狸花猫;元娘攥着戒尺在东厢转圈,;舒婷在摇篮里兴奋得直拍手,口水糊了满襟;老母鸡扑棱着翅膀满院飞,甩得鸡毛漫天飘。
王氏扒着灶棚门看得津津有味:
“打得好!闺女就得严着教!赶明儿......”
“王奶奶救我!”
舒玉“哧溜”跑到她身前,
“我帮您尝馅儿成不成?”
“想得美!”
颜氏举着擀面杖堵住去路,
“洗手去!”
这场闹剧最终以舒玉被拎回东厢告终。元娘这回下了狠心,沙盘换成石板,炭笔绑在小丫头腕上:
“再写不好,明日就悬腕练!”
暮色染红窗纸时,舒玉盯着自己“入木三分”的杰作直抽气——石板上的“杨”字横是横竖是竖,就是怎么看都像被马车碾过的螃蟹。
“有进步。”
元娘咬着后槽牙鼓励,
“至少能看出不是狗刨的。”
(救命啊!)舒玉在心里哀嚎,(让我回去造抽水马桶吧!)
此刻村西头破屋里,王赖子正跟王铁柱勾肩搭背。两个酒坛子东倒西歪,咸花生壳铺了满地。
“铁柱哥,听说杨家灶棚满地都是银锭子......”
王赖子把酒碗往对方跟前推,
“您娘天天进出,就没......”
“放你娘的屁!”
王铁柱“咣”地砸了酒碗,
“我娘说了,杨家的罩衣口罩都不让带出来!进出都要拿艾草熏!”
王赖子绿豆眼一转,摸出个银角子塞过去:
“好哥哥,我就想学个揉面的手法......”
“揉面?”
王铁柱突然瞪圆了眼,
“我娘这两天回家就泡手,说是杨家规矩,得把老茧泡软了才让碰面团!”
月牙爬上树梢时,钱师父的新墙终于砌到一人高。老头举着油灯直嘀咕:
“奇了怪了,白日里掺的泥格外不结实......”
暗卫乙拎着酒葫芦晃过来:
“您这墙砌的,狗钻不过去,猫倒是能......”
话音未落,墙头“哗啦”掉下块土坯。暗卫乙本能地甩出匕首,寒光闪过处,半截麻绳应声而断——绳头上还系着个铁钩子。
“呵,宵小手段。”
钱师父就着月光捻了捻麻绳,
“浸过桐油的,难怪能挂住。”
“要禀报东家么?”
“报什么?”
老头往墙根走了几步,
“明日掺些碎瓷片,扎不死这些龟孙!”
东厢油灯亮到三更才熄。元娘揉着酸疼的手腕,望着熟睡的舒玉直叹气。小丫头梦里还攥着炭笔,在被面上画出一道道黑印。
“慈母多败儿......”
元娘轻轻拂去舒玉脸上的碎发,转身从箱底翻出本《卫夫人簪花帖》。月光漏进窗棂,映得她眼底水光粼粼——当年那个躲在屏风后偷学认字的小女孩,如今竟也能教人笔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