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甲被永宁贴身藏好,那刻着“唯精诚能动天”的古老箴言仿佛隔着衣料在灼烫她的皮肤。她迅速起身,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切割着密室浓重的昏暗与尘埃,搜寻着任何可能的出路。
“走!”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要将方才那令人心悸的接触和卜辞带来的惊涛骇浪都抛在身后。
陆亚也随之站起,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指尖极其隐秘、迅捷地一勾,那枚刻着“子羡”王名的小小玉璋无声无息地滑入袖袋深处,冰凉坚硬的触感如同投入心湖的寒石。他低低应了一声“嗯”,声音刻意维持着平日的沉稳,甚至裹上了一层薄冰般的疏离。他转身走向另一侧布满湿滑青苔的墙壁,指尖一寸寸拂过冰冷粗糙的石面,动作专注而沉稳,如同在陆府书房处理最寻常的账目。
然而,这强行维持的表象之下,却是一片濒临失控的惊涛骇浪。
昏暗,如同无形的催化剂,在这密闭的空间里无声发酵。空气里残留着骷髅的腐朽气味、尘土的气息,还有……永宁身上那股极其淡雅、却在此刻异常清晰的草木清气。这气息丝丝缕缕地钻入鼻端,如同最细小的钩子,顽固地撩拨着他紧绷的神经。
更让他焦灼难耐的是视线——它们仿佛拥有了独立的意志,不受控制地黏着在几步之外那个纤细的身影上。
昏黄摇曳的灯火吝啬地勾勒出永宁的侧影。
她正踮着脚,努力拂开墙角一张巨大蛛网粘连的尘埃,试图看清后面是否隐藏着机关。那专注的侧脸线条,在光影交错中显得异常柔和,鼻尖微微皱着,透着一股近乎天真的执拗。
一颦……她似乎发现了什么,眉头微蹙,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一块颜色略深的石砖……一笑?不,那或许只是光影的错觉,她唇边似乎因发现松动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浅的弧度,转瞬即逝,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在他的心湖炸开一片滚烫的涟漪!
不!
陆亚在心底发出无声的咆哮,指甲更深地掐入掌心,尖锐的痛感试图刺穿这荒谬的迷雾。
一切都是计划好的!
从始至终!
他拼命将那些早已刻入骨髓的“真相”拖拽出来,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
他是听命于“那人”的指令才出现在那条破败的街道,以一副被欺凌的庶子模样,只为再次靠近权力中心的占氏!
而永宁不过就是恰好出现的一个路人罢了!
他喜欢的是占瑶!那个高高在上、光华耀眼的占氏嫡女!
……
那是一场贞人世家奢华的宴会,角落里衣着寒酸、无人问津的庶子陆亚,冻得指尖发麻。
是占瑶,像神女降临般注意到了他,甚至让身边貌美的侍女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羹汤,那温热的触感和她矜持却带着怜悯的浅笑,曾是他灰暗人生中第一道刺目的光!是“那人”的精密部署,才让他得以靠近这轮明月,小心翼翼地维系着这份“青睐”。
只有占瑶!
只有占瑶这样云端之上的贵女,才配得上他陆亚未来重振门楣的荣光!才配成为他复仇棋盘上最华美、最有力的伴侣!
大王赐婚?永宁?不过是他通往目标路上,一颗意料之外、却不得不暂时利用的棋子!
一步棋罢了!
仅此而已!
他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如同最虔诚的巫觋念诵巫文。可这巫文的力量,在昏暗光线里那个专注的身影面前,在鼻端萦绕的那缕草木清气里,在胸腔中那不受控制、越来越剧烈的擂鼓声中,正以惊人的速度瓦解、崩塌。
偏偏就在这时,永宁低呼一声,带着一丝发现的惊喜。她从那块松动的石砖后,又摸出了一片边缘磨损、颜色更显古旧的龟甲片。
她快步走到陆亚身边,将那龟甲递到他眼前,另一只手指着上面模糊的刻痕,声音带着急切:“陆亚,快看!这上面……写的什么?这纹路……”
她靠得太近了!
那缕草木清气骤然浓郁,如同无形的网将陆亚笼罩。
她仰着脸,昏黄的灯火跳跃在她清澈的眼眸里,里面映着小小的、慌乱的他。
她的唇就在咫尺,微微开合,吐出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下颌。那唇瓣的颜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柔软光泽,像雨后的花瓣,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陆亚的呼吸骤然停滞!
所有的声音——她的询问、他自己的心跳、理智的嘶吼——都在这一瞬间被抽离。
一切缩小到只剩眼前这张近在咫尺的脸。
平平无奇?他当初的预判是何等荒谬可笑。
此刻在他眼中,她专注的眼眸亮得惊人,胜过殷都最璀璨的明珠。她微蹙的眉头带着一种倔强的可爱,她说话时唇瓣开合的形状……他脑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碎片。
初遇时她递来的援手,眼中纯粹的善良,她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和话语带来的趣味,她在地洞深处面对困境时的脆弱颤抖,还有两人在陆家老宅地底,在冰冷和黑暗中互相扶持时传递的温度……甚至,当大王赐婚的消息传来,他心中那瞬间压过所有算计的、一丝隐秘而真实的雀跃……
这些被强行压抑、被刻意忽略的碎片,此刻在昏暗的催化下,在血契骨咒那无声的“真心”印证后,如同积蓄已久的熔岩,轰然冲破了理智的堤坝!
一个原始的、疯狂的念头,如同最炽热的毒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思考——他想吻上去!
想攫取那抹柔软的光泽,想确认那气息是否真的如此清甜,想用最直接的方式堵住那张不断扰乱他心神、道破他隐秘的嘴!
身体的反应快过一切,他几乎是本能地,微微低下头,向着那诱惑的源头靠近……
千钧一发!
就在他的气息即将触及那抹柔软的前一瞬,永宁恰好因为想更仔细辨认龟甲上另一处刻痕,毫无预兆地低下了头。
冰冷的、带着一丝尘土气息的发丝,代替了预想中的温软,轻轻擦过了他滚烫的唇峰。
那微痒而冰冷的触感,如同一盆混合着冰块的雪水,兜头浇下!
“唔……”
他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几乎被扼杀在喉咙里的闷哼,身体猛地向后一仰,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踉跄着退开半步。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跳出来,耳中轰鸣一片。
巨大的羞耻和灭顶的恐慌瞬间将他淹没!
他刚才……他竟差点……对一个棋子!对一个计划外的孤女!对一个他必须利用甚至可能舍弃的人!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刻也不能!
逃离!必须立刻逃离!
逃离这该死的密室!
逃离这蛊惑人心的昏暗!
更要逃离……身边这个人!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心脏,带来窒息般的寒意。计划?盘算?在此刻都被这纯粹的、想要隔绝一切的冲动碾得粉碎。
他需要绝对的切断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