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永宁低估了某些人的敏锐。
就在她以为这一切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继续蛰伏准备贞人大考时,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鬼街。
那是一个午后,阳光勉强穿透鬼街上空终年不散的污浊空气,投下昏黄的光柱。
她正从盲眼草药婆婆的铺子里出来,手里捏着一小包新配的、用于压制魂钉疼痛的草药粉。
街角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并非吵闹,而是一种……奇异的安静,仿佛嘈杂声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抚平了。
她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行人正缓步走入鬼街。
为首的男子,身着一件月白色绣着暗银云纹的深衣,衣料是极其昂贵的蚕丝,即便在这污浊之地也丝毫不染尘埃。他身形高挑,步履闲适,仿佛并非走在泥泞坎坷的鬼街,而是漫步在自家的庭园廊下。
他的面容俊美得近乎昳丽,眉眼间却带着一种疏离的慵懒,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仿佛一切早已尽在掌握。肤色白皙,鼻梁高挺,薄唇微抿,唇角似笑非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头墨玉般的长发,并未完全束起,几缕随意地垂落额前颈侧,更添几分风流不羁。
占瑾。
永宁的脑海中瞬间跳出这个名字。
人如其名,如玉如瑾,温润华美,这人风采更甚从前。
即便是在这肮脏混乱的鬼街,他仿佛自带光环,能将周围的环境都映衬得黯然失色。
他手中随意把玩着一枚羊脂白玉的算珠,目光懒洋洋地扫过街道两旁的店铺,看似漫不经心,那深邃的眼底却偶尔掠过一丝极快的、精准的锐光。
永宁的心跳,有那么一刹那的停滞和恍惚。
并非因为他的容貌,而是因为他出现在这里本身,以及……他此刻的神情。
占瑾似乎察觉到了什么,那慵懒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落在了永宁刚刚走出的那家“金烁斋”店铺门口。
此刻,“金烁斋”的店主正点头哈腰地送走一位顾客,脸上带着强撑的谄媚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焦灼。
占瑾的目光在那店主脸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淡地扫过店铺的门楣和里面略显冷清的陈设,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挑了一下。
随即,他并未停留,继续带着人向前走去,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但永宁却清晰地看到,他身后一个随从模样的人,极其隐蔽地、快速地在一块小木片上刻下了“金烁斋”的标记。
永宁站在原地,手中的草药包被捏得紧紧的。
她看着占瑾那慵懒华美的背影消失在鬼街的拐角,心中的冰冷警惕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第一个发现不对劲的,竟然是他?占瑾?
而且,看他的反应和目标……
她迅速回想自己脑中的“账本”,脸色微微一变。
那家亏损最严重、即将暴雷的“金烁斋”……背后的东家,经过她更深层的摸排,似乎并非单纯的莘氏产业,而是占氏暗中参股、用于监视和制衡莘氏相关产业的一步暗棋?!
她显然……先动了占瑾的盘子!
……
占瑾的步伐依旧慵懒,仿佛只是闲来无事,在鬼街散心。但他手中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算珠,转动的速度却微不可察地加快了一丝。
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金烁斋”隔壁那家皮匠铺晾晒的皮革,掠过对面陶器店堆放的残次品,最终落在街角几个正为了一小袋黍米争得面红耳赤的匠人身上。
“有趣。”
他极轻地自语,声音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
“金烁斋”的异常,并非源于账册——那种简陋的记录,漏洞百出,反而容易掩盖问题。
它的异常,是流淌在整条街的“气”里的。
那家店,金气依旧在汇聚,这是它的本行,错不了。但汇聚的金气中,却掺杂了一丝不该有的“焦躁”和“虚浮”,像是被强行催谷,而非自然蕴养。
更重要的是,围绕这家店的“流转”之气,变得极其晦涩不畅。
收购上,那些小矿贩身上的“土金”之气与“金烁斋”的链接变得微弱且不稳定,反而隐隐指向街深处那家拥有奇异青火的匠铺?虽然那链接也很微弱,但方向不对。 售出上,“金烁斋”与上层的链接倒是还在,但那“金气”输送的质与量,似乎都透着一股“勉强”和“滞涩”。
最关键的是,这家店本身的“库藏”之气,变得极其稀薄,近乎空虚!
就像一个看似饱满实则被蛀空了的米袋。
这绝非简单的经营不善。
鬼街店铺起起落落常见,但如此精准、迅速且近乎无声无息地让一家有贞人背景的店铺陷入这种“内虚”状态,需要极其高明的手法。
这手法,不是暴力破坏,而是更接近于……某种精准的“调控”?调控物资的流向,调控人心的贪念,调控交易的节奏。
有意思。
殷都之中,何时出了这样一位……精通“市井”的高人?而且,明显是针对贞人产业的。
他停下脚步,在一处贩卖劣质陶卜骨的地摊前蹲下,随手拿起一块刻着潦草兆纹的骨头,指尖看似无意地拂过那些裂纹。
并非真的要占卜,但这个动作能让他更好地集中精神,将刚才观察到的所有细微异常。
矿贩的犹豫、店主的焦灼、物资的异常流向、街面议论的碎片信息……在脑中飞速推演、组合。
无数线索如同散乱的竹简,在他强大的心力下快速归位。
渐渐地,一条脉络他脑中形成。
有人精准地抓住了“金烁斋”经营中的几个节点,通过搜矿、利用店主贪墨、放大验收流言,四两拨千斤地撬动了整个链条的崩溃。
这手法……这精准利用规则和人性弱点的风格……
占瑾的脑海中,蓦然闪过一张独特倔强、在算学上让他都曾为之侧目的脸庞。
永宁……
那个被贞人贵族召唤而来,据说身负两大贞人血脉……的“天命人”?
会是她吗?
她不是应该被卷入那些更“宏大”的漩涡里,生死未卜吗?怎么会有闲心、有能力在这里做这种……精细又阴损的市井手脚?
他缓缓站起身,将那块劣质卜骨丢回摊子,嘴角那抹慵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却未达眼底。
如果真是她,那就有意思极了。
他吩咐身后的随从:“去查查,最近鬼街,特别是‘金烁斋’附近,有没有生面孔,或者……有何人特别擅长帮人解决‘麻烦’、‘计算’得失的。”
他特意强调了“计算”二字。
“是,公上。”
……
另一边,永宁快速退回小院,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大门,缓缓吁出一口气。
占瑾……
占氏的异类。
不爱龟甲蓍草,独爱黄白之物。他掌管着占氏相当一部分的“俗务”,即各种产业和资源经营,是占氏能维持奢华排场的重要财源。按辈分,他应该是这具原身的堂哥。
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
他的敏锐超乎她的预料。
他并非通过账册,而是通过更本质的“气”和物资流转的异常,察觉到了问题。
这种洞察力,比检查书面记录可怕得多。
他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
他肯定已经将“金烁斋”的异常与某种“人为操控”联系起来了。
虽然他现在可能还没直接锁定她,但以他的能力和资源,顺着“擅长计算”这条线摸过来,是迟早的事。
不能坐以待毙。
永宁眼中寒光一闪。
既然已经被察觉,那不如……将计就计,把这潭水搅得更浑。
她迅速行动起来。
首先,她将小院里所有可能带有个人痕迹、尤其是与现代计算相关的东西全部小心收起或销毁。
接着,她拿出之前从盲眼草药婆婆那里换来的几种草药,快速捣碎混合,又加入一点从染料铺弄来的、会让人皮肤轻微红肿发痒的植物粉末,小心地敷在脸上和裸露的皮肤上,稍加修饰,顿时变成了一个面容粗糙、带着病态红疹的普通贫女模样。
然后,她再次出门,却不是去之前常去的那几家工坊,而是绕到了鬼街另一头,一家以编织草席和简单竹器为生、与“金烁斋”毫无关联的老匠人那里。
她故意用沙哑的声音,买了几根竹篾,付钱时,“无意”中向老匠人抱怨:“唉,最近真是邪门,想换点好皮子做鞋底,结果皮匠都说好的皮料都被‘金烁斋’那边的人高价收走了,说是要做什么垫料,真是奇怪,一个打金子的要那么多皮子干嘛?害得吾等都买不到……”
老匠人闻言,也只是随口附和抱怨了几句世道。
但这句没头没尾、半真半假的话,会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散播出去。
它指向一个错误的方向——皮料,却又能和“金烁斋”近期的异常采购恐慌性收购各种物资隐隐吻合。
做完这一切,永宁如同水滴融入大海,再次隐入鬼街的嘈杂与混乱之中。
她不知道占瑾能查到哪一步,但她必须给他制造障碍,误导他的判断,为自己争取更多的时间。
一场无声的交锋,已然在这污浊的鬼街暗处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