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色未明,别院中已有了动静。
那几名沉默的周人侍女捧着水盆、布巾和一套明显是周人风格的服饰走了进来。服饰依旧是上好的材质,玄衣纁裳,纹饰却比商室简约许多,色彩也更沉郁,透着一股克制的气息。
姬己一夜未眠,眼圈泛着淡淡的青黑。她任由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将满头青丝挽成周人贵族女子常见的发髻,戴上素雅的玉笄,珠帘换成了轻薄的纱幔。镜中的她,褪去了几分商王女的明艳骄矜,多了几分符合周地审美的端庄与……疏离。
永宁同样换上了一身低调的侍女服饰,侍立在一旁。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周人侍女,她们的动作规矩却缺乏热情,眼神低垂,从不与姬己或她有丝毫视线交流,仿佛只是执行任务的木偶。
“公主。”
永宁在为姬己整理衣襟时,极快地低语:“今日宴无好宴,须卜卦吗?”
姬己的手指微微蜷缩,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
在女官的引导下,她们穿过依旧冷清的廊院,走向宫殿群的核心区域——举办家宴的正殿。
越靠近那里,周围的守卫越发森严,遇到的周人官员和仆从也越多。投来的目光复杂难辨,有好奇,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轻蔑,唯独没有欢迎。
正殿并不如想象中奢华,空间开阔,梁柱粗犷,地面铺着平整的夯土,洒扫得一尘不染。
殿内两侧已经铺设了筵席,席地而坐的周人贵族们低声交谈着,气氛算不上热络。
当姬己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时,所有的交谈声瞬间低了下去,无数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姬己脚步微顿,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在永宁不易察觉的轻扶下,步态从容地走入殿内。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殿内。
主位尚且空着。而主位之下的左侧首座上,端坐着一位妇人。
那妇人年纪约在四五十许,穿着藏青色的深衣,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仅簪着一支样式古朴的玉簪。她的面容称不上绝美,甚至有些过于严肃,线条分明,嘴唇紧抿,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透着一种历经风霜沉淀下来的威仪和冷静。她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便自然而然成为了全场的中心,连那些交谈的贵族们也时不时用敬畏的眼神望向她。
永宁心中立刻了然——这定然就是太姒夫人。
太姒的目光也落在了姬己身上,那目光如同实质,从上到下细细打量了一番,带着评估货物的冷静,却没有丝毫温度。
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声音平稳无波:“公主殿下远道而来,辛苦了。请入座。”
她指了指右手边下首的第一个位置。
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主人家姿态。
那个位置,安排得巧妙而羞辱——既显示了对商王女身份的“尊重”,又明确无误地告诉她,你只是个客人,甚至可能连客人都算不上。
姬己袖中的手攥紧了,依言走到席前,按照商礼,微微屈膝行礼:“姬己见过太姒夫人。”
礼仪无可挑剔。
太姒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笑意,像是冰面上的裂痕,转瞬即逝:“不必多礼。入乡随俗,日后便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
永宁心中冷笑。
这殿内的气氛,可没有半分一家人的暖意。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一名青年男子大步走了进来。他身着武士常服,腰佩长剑,身形高大健硕,面容继承了太姒的刚毅线条,肤色是常经风霜的麦色,眉宇间带着一股尚未完全褪去的少年锐气,却又糅合了几分迫人的英武和……审视。
他的出现,让殿内原本就有些压抑的气氛更加凝滞了几分。贵族们纷纷向他投去或敬畏或讨好的目光。
青年目不斜视,径直走到太姒面前,躬身行礼:“大母。”
声音洪亮,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
“发儿来了。”
太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实的、带着暖意的笑容:“快见过公主殿下。”
青年这才转过身,目光如电般射向姬己。他的眼神直接而大胆,毫无掩饰地打量着这位传说中的商王女,里面没有惊艳,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评估实力的锐利和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排斥。
“姬发,见过公主。”
他抱拳行礼,动作干脆利落,带着军旅之风,语气说不上失礼,却也绝无热情,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程序。
姬发!果然是他!
西伯侯与太姒的嫡子,已然成年的、在周原拥有巨大影响力的公子发!
姬己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但依然维持着镇定回礼:“公子有礼。”
姬发点了点头,便不再看她,自顾自地在太姒下首的位置坐下,与身旁的虢大夫低声交谈起来,似乎完全没把这位新来的公主放在眼里。
姬己坐在那里,如同一个精致的摆设,与整个环境格格不入。
永宁垂首站在她身后,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太姒的掌控欲和冷漠,姬发的英武与排斥,周人贵族的疏离……情况比预想的还要糟糕。
西伯侯依旧没有出现。
宴会开始。
侍者们奉上食物,多是烤炙的肉食、黍米饭、豆羹以及一些腌菜,朴实无华,符合周人尚俭的作风。
酒是淡淡的黍米酒。
太姒作为女主人,简单说了几句欢迎的话,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念公文。席间的交谈也多是围绕农事、狩猎、军事训练等务实话题,无人主动与姬己搭话,仿佛她不存在一般。
姬己食不知味,机械地动着筷子。
忽然,太姒像是才想起什么,放下筷子,目光再次投向姬己,语气依旧平稳,却抛出了一颗炸弹:“公主殿下初来,或许尚不知晓。周人礼俗,与殷商颇有不同。侯爷近年来体弱多病,早已不大见客,更勿论内眷。日后公主便在院中静心休养,若无要事,不必常来前殿请安,以免扰了侯爷清静。”
这话如同冰水,兜头浇下!
这是明明白白地告诉姬己,不仅今天见不到西伯侯,以后也休想轻易见到!她这个“妻子”,连靠近自己“夫君”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名义上是让她“静养”,实则是将她彻底圈禁在那座冷院里!
姬己猛地抬头,看向太姒,眼神凌厉。
永宁在她身后,轻轻碰了一下她的后背,示意她冷静。
姬己突然莞尔:“……姬己,明白了。”
太姒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只是解决了一个小麻烦,转而与虢大夫讨论起春耕的事宜。
姬发自始至终没有看姬己一眼,仿佛这场针对她的软禁宣告与他毫无关系。
宴会就在这种诡异而冰冷的气氛中继续着。
对于周人贵族而言,这似乎只是一场寻常的家宴。对于姬己和永宁,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终于,宴会结束。
太姒率先起身,淡淡道:“公主一路劳顿,回去好生歇着吧。”
便带着姬发和一众心腹贵族离开了,没有再多看姬己一眼。
姬己僵硬地站起身,在永宁的搀扶下,一步一步走出那座令人窒息的正殿。
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回到那座冷清的别院,屏退左右,姬己终于不再忍,“啪——”一声摔了一只木碗。
“欺人太甚!”
永宁蹲下身,把木碗捡了起来。她知道,周人用最礼貌的方式,给了她们最狠的下马威。这不是简单的婆媳矛盾,而是两个政治集团碰撞下的冷酷碾压。
姬己的周原生活,从一开始,就被囚禁在了一座无形的、名为“礼俗”和“静养”的冷宫之中。
而永宁心中清楚,这仅仅只是开始。
太姒和姬发绝不会仅仅满足于软禁。更大的风雨,还在后面。她必须尽快想到破局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