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永宁穿梭在岐邑寂静的街巷与宫苑外围的阴影中,寻找陆亚的踪迹。她去了姬发府邸附近几处陆亚可能落脚的地方,皆扑空。他甚至不在姬发为他安排的客舍。此人如同人间蒸发,却又仿佛无处不在,透着令人不安的诡秘。
不能再像无头苍蝇般找下去。
她寻了一处僻静角落,背靠冰冷的石墙,再次取出了那几枚温热的铜钱。她需要指引,哪怕只是一点模糊的方向。
屏息凝神,将寻找陆亚的意念集中于掌心铜钱之上,轻轻掷出。
铜钱在青石板上叮当作响,翻滚停定。
卦象显现,? 山风蛊。
永宁凝视卦象,心头一沉。蛊卦,利涉大川,先甲三日,后甲三日。”看似亨通,利于涉险,但其本质是事物腐败生虫,积弊已深,必须革新整治。卦象上山艮下风巽,风被山阻,滞塞不通,正是内部出事、有小人作祟之象。
而动爻,在初六:“干父之蛊,有子考,无咎,厉终吉。” 意为整治父辈留下的积弊,有能干的儿子或后继者,没有灾祸,但过程危险,最终吉祥。
这“父辈的积弊”、“整治”、“后继者”……
永宁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指向。陆亚的执念,不正源于其家族的落魄与占瑶的“积弊”血书吗?他自认为是那个“整治”这一切的“后继者”,而要整治的对象,就是被他认定为“灾源”的她!
这卦象并非直接指出陆亚的位置,而是揭示了他行动的内在逻辑和所处状态——他正深陷于“蛊”的困境中,在偏执地执行着他认为的“革新”。
但卦象也给了方向!蛊卦的互卦,中间四爻组成为 雷泽归妹,而之卦动爻变化后为乾为天。
归妹卦涉及婚姻、归属,亦有“动而悦”之意,例如姬己嫁来周原,暗示陆亚的行动与某种强烈的个人情感归属有关。而之卦乾天,则象征刚健、高处、西北方向。
“情感归属……高处……西北……”
永宁脑中灵光一闪!
周原西北方向,岐山绵延,那里有一处特殊的地方——古公亶父周太王最初率周人迁居周原时,勘察选定的祖地核心,亦是历代周人首领观测天象、祭祀山川的圣地!
那里地势高亢,可俯瞰整个周原,象征着权力与起源,对于心怀执念、自认为在“继承”某种“使命”的陆亚而言,那里或许有着特殊的意义!
她不再犹豫,立刻朝着西北方向的岐山圣地潜行而去。
越往西北,人烟越稀,地势渐高。
月光下,岐山的身影如同沉睡的巨兽。她避开可能存在的巡逻哨卡,凭借矫健的身手和过人的感知,悄然登上了那片被周人视为神圣的山坡。
果然!在山坡顶端,一处由天然巨石略加修葺而成的观星祭坛旁,她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
陆亚并未隐藏,他就静静地站在祭坛边缘,面向着山下灯火零星、尚在瘟疫余痛中喘息挣扎的岐邑城。夜风吹动他略显单薄的衣袍,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孤寂而……沉重。
永宁缓缓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山顶清晰可闻。
陆亚没有回头,仿佛早已料到她会来。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尔来了。吾就知尔能找到此地。”
永宁在他身后数步远处停下,目光如刀,刺向他的背影:“吾若不来,难道等尔和那吕越,将更多的毒粉投入水井,让周原彻底变成死地吗?”
陆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永宁不再绕圈子,直接厉声质问:“陆亚!告诉吾,尔到底想做何?吾……从未加害于尔,尔于吾之间并无恩怨,郦云……吾并不知晓她去了何处,就是尔对吾有憎恨,是打是杀,尽管冲吾来即可!为何要勾结吕越,散播瘟疫,罔顾这满城无辜者的性命?尔看着山下那些在痛苦中死去、在恐惧中挣扎的人,难道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吗?占瑶……她会愿意看到尔用此法吗?”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顶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痛心。
陆亚缓缓转过身。月光照亮了他的脸,那张曾经带阴鸷和深沉算计的脸上,此刻竟布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挣扎,有痛苦,有一丝茫然,但更深处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
他看着永宁,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愤怒和失望,嘴角扯出一个苦涩而扭曲的弧度:“冲尔去?永宁,尔告知吾,要如何冲尔去?尔如今是周原的神女,天命玄鸟庇佑,万众归心!连烈火都烧不死尔!吾还能如何做?”
他的声音逐渐激动起来:“至于那些无辜之人……占瑶……不,成大事者,岂能拘泥于小节?只要最终能证明尔是灾星,能让尔付出代价,过程……过程牺牲一些蝼蚁,又算得了何……”
他说着说着,声音却弱了下去。
“证明吾是灾星?”
永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何人说的?占瑶吗?就为了她……为了那可笑的‘灾祸之力’理论?陆亚,尔醒醒吧!尔看看清楚!那吕越是何人?他是一个利用瘟疫牟利、满足私欲的恶人!尔与他为伍,是在与虎谋皮!尔就不怕最终引火烧身,甚至被他利用,成为他祸乱天下的工具吗?”
“住口!”
陆亚猛地打断她,眼中红丝遍布:“不许提占瑶!尔根本什么都不知!尔不知她经历了何事!尔不知道她之言之良苦用心……吕越……吕越他只是提供了方法,一个可以逼出尔‘真面目’之法!只要能让所有人看清尔之本,看清尔带来灾祸,任何之法都值得尝试!”
他死死盯着永宁,仿佛要透过她的皮囊,看到那所谓的“灾星”内核:“尔以为阻止了投毒,救了那些人,就无碍了?不!那恰恰证明了尔之异!尔拥有着不属于凡人的力量!那银色之眼,那操控人心之境……永宁,尔告知吾,尔到底是何人?”
山顶的风呼啸而过,卷动着两人的衣袂。
永宁看着眼前这个几乎陷入癫狂的男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
沟通已经无效,他早已在自己的逻辑闭环里越陷越深。
她不再试图说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陆亚,尔估计忘了之前吾说的话,至于吾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尔为了私欲,不择手段,视人命如草芥。今日吾来,不是求尔停手,是警告尔,也是通知你尔。”
她的眼神变得锐利如鹰,周身仿佛有无形的气势在凝聚:“尔与吕越的阴谋,吾不会再允许它得逞。周原的百姓,吾会护着。尔若执迷不悟,继续与恶为伍,那么下次见面,就不仅是口舌之争了。”
说完,她不再看陆亚那复杂难言的表情,毅然转身,沿着来时的路,一步步走下山坡。
留下陆亚独自一人,站在冰冷的祭坛旁,望着她决绝离去的背影,又低头俯瞰着山下那片他意图“证明”什么、却已沾染了无数罪孽的土地,拳头紧握,指甲深陷,身体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山风呜咽,仿佛也在为这无法化解的死局,发出了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