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的暑气被重重山峦拦在百里之外。越往北行,空气里那股子阴湿的霉味就越重,混杂着劣质炭火和金属锈蚀的酸气,沉沉压在人的肺叶上。马车碾过最后一段崎岖山路,停在一片巨大的、裸露着赤褐色岩土的矿坑边缘。下方,如同蚁穴般密密麻麻的矿洞入口张开黑黢黢的口子,几点昏黄的油灯火苗在深处摇曳,映出佝偻进出的人影,像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提线木偶。
公孙策一身靛蓝棉布长衫,外罩半旧玄色马褂,手里托着个精巧的黄铜罗盘,指针对着矿坑深处微微颤动。他身后,展昭扮作伙计模样,粗布短打,肩上搭着条灰扑扑的汗巾,腰间鼓囊囊的褡裢里沉甸甸坠着巨阙剑的分量。雨墨则缩着脖子,背着个大药箱,脸上抹了层薄灰,眼睛却亮得惊人,好奇地打量着这片灰败的天地。
“东家,”一个穿着皂隶服色、面皮焦黄的瘦小汉子(本地衙役张头儿)小跑着迎上来,压低声音,“都打点过了,管事的只当您是南边来的药材商,想收点伴生的辰砂和硫磺。刘管事…就是刘国舅出事前管的那片老洞子,在西头最深、最潮的地方,如今封了,但小的想法子让您带的人进去瞅瞅。”
公孙策颔首,指尖在罗盘边缘轻轻一叩:“有劳张头儿。就说我这伙计力气大,想下去看看矿脉走向。”他目光扫过远处几个监工模样的彪形大汉,那些人眼神浑浊,带着股麻木的凶悍,腰间皮鞭油亮。
张头儿会意,领着三人绕开主矿道,钻进一条明显狭窄破旧许多的支巷。空气瞬间变得粘稠冰冷,带着浓重的土腥和铁锈味,混合着一种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腐败气息。洞壁渗着水珠,脚下泥泞不堪,腐朽的坑木支撑着头顶犬牙交错的岩层,发出细微的“嘎吱”声。
“就…就这儿了。”张头儿在一处用粗木条潦草钉死的洞口停下,声音有些发颤,“刘管事…就是倒在里面…再往里十几步的地方。”他掏出钥匙,手有点抖,弄了好几下才打开那把锈迹斑斑的大锁。
一股更浓烈的、带着铁腥和土腥的阴冷霉味扑面而来。洞内漆黑一片,只有张头儿手中那盏如豆的油灯,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光线所及,坑道壁上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镐痕,地上散落着零星的碎石和几段断裂腐朽的坑木。
“展护卫,”公孙策声音低沉。
展昭无声上前,从褡裢里又摸出一盏小巧却明亮的羊角风灯点燃,橘黄的光晕顿时撑开一片稍大的空间。他身形微侧,一手提灯,一手已悄然按在褡裢内的剑柄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洞内每一个阴影角落。
公孙策举步踏入,靴底踩在湿滑的泥地上,发出轻微的“噗叽”声。他走得很慢,目光如梳,细细掠过洞壁、地面、头顶每一寸岩土。雨墨紧紧跟在后面,木箱的背带勒得他肩膀生疼,鼻翼翕动,努力分辨着空气中复杂的味道。
“东家,”雨墨忽然吸了吸鼻子,指着右前方靠近洞壁的一小片泥泞洼地,“这味儿…好像更冲一点?有点…像放久了的生铁水?”
公孙策眼神一凝,快步走过去。展昭默契地将灯光聚拢。只见那片泥地颜色异常深褐,边缘似乎有被水反复冲刷又沉淀的痕迹。公孙策蹲下身,从袖中抽出一根细长的银簪(裹在布套里,形似探矿签),小心翼翼地拨开表面一层薄泥。
银簪尖端触到泥下,带起一丝极其粘稠、颜色暗红的胶状物。公孙策用指尖捻起一点,凑到鼻尖,一股浓烈的、铁锈混合着脏器腐败的腥甜气味直冲脑门。
“血。”他声音冷得像冰,“深沁入土,反复被水浸泡稀释过,但量…不小。” 他抬头,看向前方更深的黑暗,“就在前面了。”
三人沉默前行,压抑的气氛如同实质。又走了约莫十几步,油灯的光晕终于勾勒出一片狼藉的区域:几根支撑的坑木明显断裂歪斜,地上散落着大块碎裂的矿石,一片凌乱的拖拽痕迹一直延伸到洞壁下的一小片空地。空地上,一片深褐近黑的污渍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亮,形状不规则,边缘渗入泥土深处。
公孙策的心沉了下去。这里,就是刘妃之弟刘显殒命之所。他示意展昭警戒四周,自己则在那片污渍边缘蹲下,戴上随身携带的薄皮手套。他仔细检查着周围散落的碎石,指尖在冰冷湿滑的石面上摸索。突然,他的动作停在一块棱角尖锐、拳头大小的暗红色矿石上。
矿石边缘,粘附着一小片极其微小的东西——指甲盖大小,颜色灰败,质地异常坚韧,边缘有撕裂的痕迹。
“这是…?” 雨墨凑近了看,声音带着疑惑。
“皮。”公孙策的声音透着寒意,用银簪小心地将其挑起,放入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油纸包里,“人皮。被硬生生磨蹭撕裂下来的。” 他站起身,目光投向头顶那片断裂坑木支撑的岩顶,那里岩层看起来相对稳固。“不是塌方…至少,不是直接砸死的。”
就在这时,洞外传来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咳嗽声。展昭眼神一厉,瞬间将风灯的光亮压到最低,身体如猎豹般无声地贴向洞口阴影处。
张头儿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讨好:“李头儿,您看…这几位南边的药材商,想看看老坑的矿脉…就一小会儿…”
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看个屁!晦气地方!赶紧滚出来!封了就是封了,规矩不懂?”
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光,公孙策看到一个身材粗壮如铁塔的汉子堵在门口,满脸横肉,眼神凶戾,腰间缠着几圈粗大的麻绳,绳头上拴着个沉重的铁钩。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凶悍的矿场打手。
公孙策立刻换上商人特有的圆滑笑容,快步迎上,同时不动声色地将那包着皮屑的油纸包滑入袖中:“哎呀,这位头儿息怒息怒!在下孟怀仁,南边来的,不懂规矩,就是想看看老矿脉,琢磨点新药路子。”他顺手从雨墨背着的药箱隔层里摸出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动作自然地塞进那李头儿粗糙的大手里,“一点心意,给头儿和兄弟们买碗酒祛祛晦气。”
李头儿掂了掂袋子的分量,脸上的横肉松动了几分,哼了一声:“算你识相!看完了赶紧滚!这鬼地方邪性,待久了小心沾上脏东西!”他收了钱,骂骂咧咧地带着人转身走了。
危机暂时解除,但此地不宜久留。公孙策迅速环视一周,目光落在一个蜷缩在洞口不远处阴影里、正费力咳嗽的老矿工身上。那老人瘦骨嶙峋,裹着破麻片,脸上沟壑纵横,沾满煤灰,每一声咳嗽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
公孙策眼神示意雨墨。雨墨立刻会意,小跑过去,从怀里摸出个小油纸包,里面是几颗油亮亮的炒黄豆。他蹲在老矿工身边,声音刻意放得稚气又带着点讨好:“老伯,您咳得厉害,含颗豆子压压,我爷爷教的土方子,可管用哩!”说着,不由分说塞了两颗豆子到老人枯瘦的手里。
老矿工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雨墨,又看了看那几颗珍贵的黄豆,喉头滚动了一下,默默塞了一颗到嘴里,用仅剩的几颗牙费力地含着。剧烈的咳嗽果然慢慢平息了些。
雨墨趁机凑近,压低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少年好奇和一丝恐惧:“老伯,里面…那地方…真那么邪乎啊?我们东家刚才在里面,好像…好像闻到怪味儿了?”
老矿工身体猛地一颤,警惕地抬眼看了看远处监工的方向,见没人注意这边,才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夹杂着浓重的乡音和漏风的牙齿说道:“邪…邪的不是地方…是…是人心啊…小娃娃…”
他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剩下的那颗豆子,眼神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
“刘管事…好人…那天…不是塌了…是…是‘铁阎王’的钩子…从后面…”他猛地做了一个勒脖子的动作,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拖…拖到那石头尖上…活活…磨…磨死的啊…” 最后一个字吐出,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喘息起来,眼中只剩下绝望的灰败。
“铁阎王?”雨墨心头剧震,瞬间想到刚才那个李头儿腰间的粗绳和铁钩!
老矿工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只是拼命摇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恐惧声响,蜷缩着身体,恨不得把自己埋进身后的岩壁里。
公孙策在不远处听得真切,袖中的手缓缓握紧。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浸透血污的土地和头顶冰冷的岩层,目光转向洞口,那里,李头儿腰间铁钩的寒光一闪而逝。
“走。”公孙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冷硬。他率先转身,玄色马褂的下摆拂过洞壁湿冷的苔藓。展昭无声地跟上,高大的身影将最后一点微光也挡在身后,只留下矿洞深处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与血腥。
雨墨赶紧又塞了一把豆子到老矿工手里,低声道:“老伯,保重!”随即小跑着跟上。
三人重新沐浴在矿坑外昏沉的天光下,身后那黢黑的洞口,如同地狱张开的巨口。雨墨下意识摸了摸怀里——刚才趁人不备,他从那片浸血的泥地里,飞快地抠下了一小块粘着可疑暗红痕迹的矿石碎片,此刻正硌着他的胸口。那冰冷的触感,比洞里的阴风更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