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字库的铜锁锈得厉害,苏凝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钥匙插进去,转动时发出“嘎吱”的钝响,像是老骨头在呻吟。门轴早已干涩,推开时扬起的灰尘呛得她连连咳嗽,阳光透过门缝斜斜照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光柱,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翻滚,像是被惊动的魂魄。
“这里……也太破了吧?”张秀女捂着口鼻后退半步,目光扫过堆到屋顶的木箱,箱面上的封条大多已经霉变,“万历年间”的字样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几百年的光阴。
苏凝没应声,只是从墙角拿起扫帚。扫帚柄上的漆皮剥落殆尽,露出里面的朽木,却在靠近顶端的地方有处新磨的痕迹——像是最近常被人握着。她用扫帚拨开脚边的灰尘,青砖地上隐约有串脚印,鞋码偏小,步幅细碎,是女子的足迹,而且不止一个人。
“刘嬷嬷说每月清点一次,”苏凝的声音压得很低,扫帚在地面划出沙沙的声响,“你信吗?”
张秀女愣了愣,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常有人来?”
“不仅常来,”苏凝的目光落在墙角的铁柜上,那柜子比她还高,黄铜锁上刻着缠枝莲纹,锁孔边缘泛着亮痕,显然常被开启,“还藏了见不得人的东西。”
铁柜上贴着张泛黄的字条,写着“旧瓷封存”,字迹却带着几分刻意的娟秀——是女子的笔迹,而且用的是景仁宫特供的松烟墨。苏凝的心猛地一跳,想起淑妃宫里的掌事宫女写的帖子,正是这种笔迹。看来这铁柜,根本不是存旧瓷的,而是淑妃用来藏私物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日,她们每日清扫库房,清点物件,日子过得异常平静。可苏凝总觉得有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清晨扫雪时,窗台上的积雪会莫名多出半个指印;清点账簿时,前一天夹在里面的书签会换个位置;就连她们夜里喝剩的药渣,第二天都会被人翻得乱七八糟。
“是刘嬷嬷派来的人吧?”张秀女抱着账本发抖,昨夜她起夜时,看见窗纸上有个黑影一闪而过,吓得她缩在被子里不敢出声。
苏凝将账本合上,封皮上“嘉靖二十三年”的字样已经模糊,纸页间却夹着根新鲜的酸枣刺——是库房外的树,刺尖还沾着晨露,显然是刚放进去的。“不是刘嬷嬷,”她指尖捏着酸枣刺,寒意顺着指尖蔓延,“是淑妃的人,她想看看我们到底有没有胆子碰不该碰的东西。”
她忽然想起刘嬷嬷送来的那碗参汤,里面除了参须,还漂着几粒她不认识的籽——后来在太医院取药时,她特意问过,那是“锁心子”,少量能安神,多了会让人嗜睡,正好方便外面的人窥探。
第七日傍晚,刘嬷嬷来了趟库房,带来些点心和布料。“快过年了,娘娘赏的,”她的目光在铁柜上扫了一圈,落在柜脚的灰尘上——那里有处新的擦痕,是苏凝故意留下的,“清点得怎么样了?有没有缺什么?”
“回嬷嬷,都齐着呢,”苏凝低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顺,“就是最上面那箱瓷器,封条破了道缝,要不要打开看看?”
刘嬷嬷的眼皮跳了跳,随即摆手:“不必,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封条破了就补好,别瞎折腾。”她说着,视线却在苏凝脸上停留了片刻,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有几分真假。
等刘嬷嬷走后,苏凝立刻爬上梯子,去看最上面的木箱。封条确实破了道缝,是她前几日故意用指甲划开的,里面却根本不是瓷器,而是叠得整整齐齐的明黄绸缎,上面绣着凤纹——是皇后才能用的规制!
苏凝的心跳骤然加速,指尖抚过绸缎上的金线,线脚里还沾着点胭脂——是淑妃常用的“醉春红”,宫里只有她能用这种掺了珍珠粉的胭脂。她猛地明白过来,淑妃不仅在暗中积蓄势力,还在仿制皇后的服饰,这是要做什么?
就在这时,张秀女拿着个布包进来,脸色发白:“刘嬷嬷……刘嬷嬷让把这个给你,说是娘娘赏的。”
布包里是支玉簪,羊脂白的玉身,簪头雕着朵梅花,花心嵌着颗红宝石——是去年西域进贡的贡品,皇上赏了淑妃,怎么会突然赏给她?苏凝的指尖触到玉簪时,感觉簪头的红宝石有些松动,轻轻一转,里面竟藏着张卷成细条的纸!
纸上只有四个字:“青禾有诈”,字迹潦草,像是在匆忙中写就的,墨色里还混着点暗红——是血迹!
苏凝的后背瞬间沁出冷汗。青禾是贤妃的心腹,她的死一直被当作“恶疾”,淑妃却用这种方式告诉她“有诈”,是想让她查?还是在试探她的胆子?
她将纸条凑到鼻尖,闻到一股极淡的药味——是鹤顶红,和李秀女血渍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看来青禾的死,绝非意外,而且淑妃知道的,远比她们想的要多。
窗外的风突然紧了,刮得窗棂“咯吱”作响。苏凝迅速将纸条塞进嘴里,玉簪上的红宝石硌得牙龈生疼,她却不敢停下——这宫里的秘密,从来都沾着血,多知道一分,就离鬼门关近一分。
可她不能停。铁柜里的凤纹绸缎,玉簪里的血字纸条,还有暗处窥探的眼睛,都在告诉她,这库房里藏着的,是能撬动整个后宫的秘密。而她,已经站在了秘密的边缘,要么退回去当棋子,要么往前一步,看看这漩涡的中心,到底藏着什么。
夜深人静时,苏凝悄悄打开铁柜。月光透过窗缝照进来,在柜底投下道狭长的光带,照亮了角落里的一个小木箱。箱子没上锁,里面是叠得整整齐齐的账册,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坤宁宫往来”,墨迹鲜红,像是用血写的。
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回头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