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春的手在抖。
当她将第七副汤药倒进药碗时,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石板上,像几滴凝固的血。灶房里的水汽氤氲,模糊了她鬓角的白发,也模糊了药罐上那道细微的裂痕——那是昨日她故意摔的,想借“药罐损坏”拖延煎药时间,却被丽婕妤派来的人狠狠瞪了一眼:“刘春,别耍花样,苏大人的人就在宫外等着,你儿子的小命,攥在你手里。”
“刘姑姑,太子殿下又咳了。”小宫女捧着空碗跑进来,声音带着哭腔,“皇后娘娘让您快点,殿下说……说想喝您煎的药。”
刘春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进宫三十年,从洗衣宫女做到东宫掌事,看着太子从襁褓里的婴孩长成如今瘦弱的模样。太子总爱跟在她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刘姑姑”,去年生辰还亲手画了幅“煎药图”送她,说“刘姑姑煎的药最苦,却最管用”。
可如今,她亲手煎的药里,藏着要他性命的毒。
“知道了,这就好。”刘春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水汽,将药碗递给小宫女,指尖触到碗沿的温度,烫得她猛地缩回手——虎口处的燎泡破了,是前日煎药时被溅出的药汁烫的,此刻渗着血,混着药渣的苦涩味,疼得钻心。
这双手,曾为太子熬了无数副安神汤,为他焐过冻僵的脚,为他缝补过磨破的衣袍。如今却要握着寒息散,一点点将他推向深渊。
“刘姑姑,你的手怎么了?”小宫女指着她的虎口,“要不要请太医看看?”
“不用,老毛病了。”刘春慌忙将手藏在袖中,目光扫过灶台上的药包,心猛地一跳——那包本该扔进药渣堆的寒息散,竟被人换成了一包普通的甘草!
是谁换的?丽婕妤?还是……苏凝的人?
她强装镇定地收拾着药渣,指尖却在发抖。昨夜三更,她在柴房将皇后怀孕的消息告诉苏凝时,苏凝曾握着她的手说:“你的手是救人的手,不该沾血。信我,三日内,定让你儿子平安回来。”
当时她只当是安慰,可此刻看着灶台上的甘草,一股热流忽然涌上心头。她悄悄将那包寒息散藏进袖中,又从怀里掏出个小纸包,里面是苏凝让张婆子送来的“化毒丹”——据说能解寒息散的余毒,让太子的身子慢慢缓过来。
“刘姑姑,丽婕妤来了。”门口传来通报声,刘春手忙脚乱地将化毒丹藏进灶膛的缝隙里,转身时,正撞见丽婕妤站在门口,身上的藕荷色宫装沾着露水,像是刚从外面回来。
“今日的药,煎得倒快。”丽婕妤的目光扫过灶台,落在那包甘草上,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太子喝了吗?”
“刚送去,还没喝。”刘春的声音发颤,她知道丽婕妤在试探——按规矩,寒息散需在送药前一刻加入,此刻药已送出,寒息散却还在她袖中,若被拆穿,后果不堪设想。
丽婕妤却没再追问,反而从袖中取出个锦盒:“这是我娘家新送来的冻疮膏,看你的手冻得厉害,拿去擦擦吧。”
锦盒打开的瞬间,刘春看到里面铺着的油纸,正是苏凝常用的那种。她接过锦盒的手微微一顿,触到丽婕妤指尖的温度——那是种暗号,是她们约定好的“平安”信号。
“多谢婕妤关心。”刘春将锦盒塞进怀里,目送丽婕妤离开,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她知道,丽婕妤这是在告诉她:苏凝的人已经行动了,城外的破庙守得紧,但她们有办法救她儿子。
午时的梆子敲响时,太子的药碗被送了回来,里面的药喝得干干净净。小宫女喜滋滋地说:“殿下今日喝得很乖,还说药里有股甜味,不像往日那么苦了。”
甜味?刘春的心猛地一沉——化毒丹是苦的,怎么会有甜味?她冲到灶膛前,掏出那包化毒丹,却发现纸包是空的,只剩下点糖渣!
“是小宫女!”刘春忽然想起,刚才送药的小宫女是苏家安插的人,定是她换了药,将化毒丹换成了白糖!
她踉跄着冲出灶房,正撞见小宫女往东宫后门走,手里拿着个空糖纸。“你把化毒丹弄去哪了?”刘春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快说!”
小宫女被吓了一跳,慌忙道:“是……是苏大人的人让我换的,他们说……说让太子再多遭几日罪,好让皇后娘娘彻底死心……”
“畜生!”刘春扬手要打,却被小宫女狠狠推开:“刘姑姑,别自不量力了!你儿子此刻怕是已经……”
话音未落,东宫后门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兵器碰撞的声响。刘春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刚要冲过去,就见李伟带着几个侍卫跑进来,手里押着个满脸是血的汉子,左脸有道狰狞的疤痕——正是看守刘春儿子的黄疤脸!
“刘春,认不认得他?”李伟的声音洪亮,“此人是苏家余党,刚在城外破庙被擒,招认了绑架你儿子的事!好在我们去得及时,孩子没事,已经派人送回你娘家了!”
“我儿子……没事?”刘春的声音带着颤抖,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不仅没事,还从他身上搜出这个。”李伟递过一个布包,里面是半块玉佩,刻着“刘”字,正是她给儿子戴的护身符,“这是你儿子咬下来的,说要留着给娘亲做念想。”
刘春捧着玉佩,哭得浑身发抖。这双手,曾为儿子洗过无数次尿布,为他削过无数支木剑,此刻终于能放下寒息散,紧紧攥住属于他的护身符。
“李大人,”她忽然擦干眼泪,转身冲进灶房,从灶膛里掏出那包寒息散,又从袖中取出被换下的真药,“这是苏家余党让我下在太子药里的毒,还有这个,是他们逼我给皇后安胎药准备的落胎草!”
她将药包递给李伟,声音异常坚定:“我还有证据!每月初一,苏家的人都会在御花园的假山下与我接头,我这里有他们每次给的银两,上面刻着‘苏’字!还有丽婕妤记录的剂量清单,都藏在我房里的炕洞里!”
李伟接过药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刘姑姑深明大义,陛下定会论功行赏。”
刘春却摇了摇头,走到灶台前,看着那口熬了无数副汤药的药罐,轻轻抚摸着上面的裂痕:“我不要赏,只求陛下能饶过丽婕妤。她是被苏家逼的,每次都偷偷减少寒息散的剂量,还帮我给太子偷偷喂解药……”
灶房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刘春的手上。那双手布满老茧和伤痕,虎口处的燎泡还在渗血,却在这一刻显得异常温暖——这双手,终于洗去了毒药的阴霾,重新变回了救人的手。
当苏凝接到消息赶到东宫时,正看到刘春在给太子喂新煎的汤药。太子的脸色虽依旧苍白,却能小口吞咽了,还笑着对刘春说:“刘姑姑,今日的药不苦了。”
刘春笑着点头,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泪:“是,不苦了,以后都不苦了。”
苏凝站在门口,看着那双正在搅动药汁的手。阳光落在手背上,将那些细小的伤痕照得清晰,却也镀上了一层金光。她忽然明白,这双手煎过毒,却也藏着救赎——在这深宫里,最可怕的从不是毒药,而是失去希望,而最坚韧的,永远是愿意回头的勇气。
灶房里的药香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甘草味,像一声迟到的叹息,也像一个崭新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