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的粥碗换了第三日,苏凝终于肯正眼瞧那碗温热的白粥了。
米是新碾的,带着淡淡的稻香,甚至还卧了个荷包蛋,蛋黄颤巍巍地浮在粥面上,像极了三年前她还是才人时,御膳房偶尔送来的点心。送粥的小太监也换了张生面孔,眉眼间带着几分拘谨,放下食盒时,指尖飞快地在盒底敲了三下 —— 又是皇后暗卫的暗号,问她是否回信。
苏凝没理。她端起粥碗,用勺子轻轻划开蛋黄,金色的蛋液流进粥里,暖香漫开来。她慢慢喝着,一勺接一勺,直到碗底见了底,才把空碗放回食盒,对小太监道:“告诉送粥的人,粥不错。”
小太监眼睛亮了亮,似乎没想到她会回应,忙点头哈腰地应着,拎起食盒匆匆走了。他的脚步轻快,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连带着冷宫门口那两个总是板着脸的侍卫,嘴角都松快了些。
苏凝看着他们的背影,指尖在桌沿轻轻敲着。皇后的耐心比她想的要差些,不过三日,就从暗卫递信变成了用粥食示好 —— 这说明,淑妃那边的动静,已经让皇后坐不住了。
她早听说,淑妃的父亲镇国将军最近在边关动作频频,不仅克扣军粮,还私自在边境与匈奴做马匹交易。此事若捅到御前,足以让镇国将军掉脑袋,淑妃自然也会被牵连。可淑妃仗着自己是公主生母,又拿捏着陛下几分旧情,竟半点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地在后宫张扬,连皇后的生辰宴都敢迟到半个时辰。
这样的 “破绽”,皇后不可能看不到。她需要一个由头,一个能让陛下彻底厌弃淑妃的由头。而苏凝,就是那个被选中递由头的人。
夜色降临时,那名送密信的暗卫果然又出现在窗外。这次他没叩窗,只在老槐树下站了片刻,身影隐在树影里,像块沉默的石头。
苏凝知道他在等什么。她走到窗边,却没开窗,只隔着糊纸低声道:“告诉皇后娘娘,淑妃近日常去西郊别院,似与外臣有私。”
窗外的黑影僵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消息。片刻后,暗卫的声音传进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苏小主确定?”
“三年前御花园的事,我何曾骗过娘娘?” 苏凝的声音平静无波,“至于是真是假,娘娘派人去查便是。若查不到,权当我在冷宫里闷久了,胡言乱语。”
她这话绵里藏针 —— 既暗示自己手里有当年的 “情分”,又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查得出来,是她的功劳;查不出来,也怪不到她头上。
窗外的黑影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然后,那道极细的声音再次响起:“奴才明白了。”
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落地,很快便消失在夜色里。苏凝却没离开窗边,她盯着老槐树的方向,直到树影彻底与黑暗融为一体,才缓缓松了口气。
她给的消息,半真半假。
淑妃确实常去西郊别院,那是镇国将军的私产,她去那里,多半是与父亲的心腹传递消息,商议如何在朝堂上巩固势力。说她 “与外臣有私”,是苏凝故意加的料 —— 后宫女子最忌讳的便是这桩事,哪怕只是捕风捉影,也足够让陛下心里生疑。
皇后要的是 “实锤”,她给的是 “引子”。这引子足够诱人,也足够安全 —— 就算最后被拆穿是夸大其词,皇后也只会觉得是她在冷宫里消息闭塞,不会怀疑她另有图谋。
接下来的几日,冷宫的待遇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不仅粥饭顿顿温热,甚至有一次,小太监还送来一小碟酱菜,是苏凝家乡的味道。她知道,这是皇后在 “示恩”,也是在催促。
但她依旧按兵不动。每日除了吃饭、睡觉,便是坐在窗边练字 —— 用烧焦的树枝在地上写,写的还是当年那首被陛下夸赞过的《秋江独钓》。字迹比三年前苍劲了许多,笔画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冷意。
她在等皇后的动作。
第七日傍晚,消息终于传了过来。
不是暗卫,也不是小太监,而是隔壁屋那个疯疯癫癫的老宫女。老宫女原是先帝的才人,因失宠而疯,平日里只会对着墙根傻笑。这天却突然扒着苏凝的门缝,含糊不清地喊:“抓…… 抓人了…… 淑妃…… 别院…… 男人……”
苏凝的心猛地一跳。她扶着门框,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姐姐说什么?谁被抓了?”
“淑妃…… 陛下…… 龙颜大怒……” 老宫女笑得口水直流,“搜…… 搜出男人的…… 帕子……”
苏凝明白了。皇后果然动手了,而且比她想的更狠 —— 直接伪造了 “私通” 的证据。
她打发走老宫女,转身回到屋内,背对着门站了很久。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撞在窗纸上,发出 “啪嗒啪嗒” 的声响,像极了当年淑妃小产时,她跪在殿外听到的血滴声。
这宫里,从来没有真正的赢家,只有暂时活下来的人。
夜里,暗卫又来了。这次他没等苏凝开口,便直接道:“娘娘说,淑妃已被禁足景仁宫,多谢小主的消息。娘娘问,接下来的事,小主打算如何做?”
苏凝走到窗边,借着月光看清了暗卫的脸。很年轻,眉眼间带着一股狠戾,却掩不住眼底的紧张 —— 他大概也知道,淑妃倒台后,他们这些执行者的下场往往好不到哪里去。
“我一个废人,能做什么?” 苏凝淡淡道,“娘娘只需要等着看结果便是。”
暗卫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顿了顿才道:“娘娘说,若小主肯出面指证淑妃与外臣早有勾结,事成之后,不仅晋嫔,还会将您的家人接入京城,保他们一世安稳。”
家人…… 苏凝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的父母早在三年前就因她被打入冷宫,惊惧交加,病逝了。皇后大概以为她还不知道,想用这个诱饵逼她现身。
“多谢娘娘好意。” 苏凝的声音微微发颤,却依旧保持着平静,“只是我在冷宫三年,早已与外界隔绝,怕是难当此任。若说错了话,反倒连累娘娘。”
她顿了顿,补充道:“至于家人,他们远在江南,安稳度日便好,不必劳烦娘娘。”
暗卫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揣摩她的话。最后,他只道:“奴才会将小主的意思回禀娘娘。”
黑影消失后,苏凝走到床前,搬开方砖,取出木匣。她打开淑妃那封密信,借着月光,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信纸在她手里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近乎荒谬的平静。
淑妃的字迹依旧张扬,却像是在无声地嘲笑着她的愚蠢 —— 当年构陷皇后不成,如今反被皇后用同样的手段扳倒。
而她,这个曾被双方践踏的棋子,此刻却握着决定最终走向的筹码。
苏凝将信折好放回木匣,这次,她没有立刻盖盖子。她盯着那片皇后密信的残片,忽然想起父亲说过的另一句话:“阿凝,握筹码的人,永远别让别人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
她想要的,从来不是嫔位,也不是家人的安稳 —— 那些都太容易被夺走。
她想要的,是能在这深宫里,真正为自己活一次的权力。
苏凝盖好木匣,重新藏好。窗外的月光透过破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带,像一条通往未知的路。
暗潮已经涌起,接下来,该是她收网的时候了。但不是现在,至少,不是在皇后以为的那个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