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铜漏滴答作响,将夜色衬得愈发寂静。苏凝坐在窗边的软榻上,手里捧着一本翻旧的《女诫》,目光却落在窗纸上 —— 那里印着廊下宫灯投来的暖黄光晕,像一块被拉长的蜜糖,甜得有些发腻。
春桃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件月白色的寝衣,领口绣着几枝银线兰草,针脚细密,在烛火下泛着柔和的光。“小主,御书房的刘公公来了,说陛下处理完奏折,今夜会过来。”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抑制不住的兴奋。
苏凝合上书,指尖在冰冷的封面上轻轻摩挲着。连续三夜被召侍寝,这在后宫是极少见的恩宠,可她心里清楚,这恩宠的背后,藏着比冷宫更深的寒意。
“知道了。” 她接过寝衣,料子是上好的云锦,触手温润,却不及冷宫里那件打补丁的旧棉袄踏实,“让小厨房炖一盅安神汤,别太甜。”
“是。” 春桃应声退下,脚步轻快,像踩着云端。
苏凝走到妆台前,看着铜镜里自己的倒影。三年的冷宫岁月,磨平了她眉眼间的青涩,却在眼底沉淀出一种沉静的冷冽,像深秋湖面结的薄冰,看似易碎,实则坚硬。她拿起一支木簪,将长发松松挽起 —— 那支素银簪被她收进了妆匣,今夜,她要的不是 “精致”,是 “素净”。
皇帝最不喜后宫女子的刻意逢迎,尤其是在他心烦时。而她知道,此刻的皇帝,必定心烦意乱。
镇国将军的奏折像雪片一样送进御书房,不是抱怨军粮短缺,就是请求扩充军备,字里行间都透着 “挟兵自重” 的傲慢;淑妃被禁足后,非但不收敛,反而放出 “有孕” 的风声,显然是想借 “龙胎” 逼宫;就连前朝的御史,也开始参奏皇后的兄长收受贿赂,明摆着是想挑拨帝后关系。
这盘棋,乱得像团麻。而她,是皇帝手里那把最不起眼,却可能解开死结的小剪刀。
“小主,汤炖好了。” 春桃端着一个白瓷盅进来,汤面上飘着几片黄芪,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太医说这汤最安神,陛下最近操劳,喝了正好。”
苏凝接过汤盅,放在窗边的矮几上,目光望向御书房的方向。那里的宫灯亮得刺眼,像一颗悬在天际的孤星,映着皇帝不眠的夜。
她知道,今夜的 “枕头风”,不能急,不能硬,要像这安神汤一样,看似温和,却能悄悄渗进心脉。
更漏滴答,敲过亥时。皇帝的脚步声终于在廊下响起,比往日更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苏凝迎出去时,正看见他抬手按揉眉心,龙袍的肩头落了些雪粒,在宫灯的映照下泛着冷光。
“陛下回来了。” 她屈膝行礼,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暖意,“外面冷,快进屋暖暖。”
皇帝 “嗯” 了一声,走进殿内,目光扫过桌上的安神汤,又落在她素净的装扮上,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平静:“今夜怎么穿得这么素?”
“臣妾想着陛下近日操劳,怕花哨的颜色扰了陛下的眼。” 苏凝为他解下披风,指尖不经意间触到他冰凉的手,“陛下的手好冷,快喝口汤暖暖吧。”
皇帝接过汤盅,抿了一口,温热的药液滑过喉咙,带着淡淡的甜味,确实舒服了些。他看着苏凝为他整理榻上的锦褥,动作轻柔,像在打理一件稀世珍宝,忽然觉得这喧嚣的后宫里,竟只有这钟粹宫能让他片刻安宁。
“今日将军府的人,去过坤宁宫。” 苏凝铺好锦褥,转身时,语气像在说一件寻常事,“春桃去打水时撞见的,说他们抬了好几个大箱子,不知道装的什么。”
皇帝握着汤盅的手顿了顿,没说话,眼底却掠过一丝冷光。
苏凝知道,风的方向,已经开始变了。
她走到他身边,接过空汤盅,指尖在他手腕上轻轻拂过,像在试探温度,声音压得更低,像枕边的私语:“说起来,白日里听宫女闲聊,说…… 说镇国将军在京郊的庄子上,养了不少精壮的汉子,说是…… 护院?”
她故意停顿,抬眼看向皇帝,眼底带着恰到好处的困惑,像个不懂朝堂事的寻常女子:“臣妾也不懂,一个将军府,哪用得着那么多护院?莫不是…… 京郊不太平?”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清澈的眼底,那里没有算计,没有野心,只有一片纯粹的 “疑惑”。可这 “疑惑”,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他心底最敏感的那根弦。
养护院?京郊的庄子离禁军大营不过十里地,用得着养 “不少精壮汉子” 当护院?这分明是养私兵!
他放下汤盅,指尖在案几上轻轻敲击着,发出 “笃笃” 的轻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看不清情绪,却能感觉到那份压抑的怒火,像即将喷发的火山。
苏凝垂下眼,没再说话。她知道,种子已经埋下,只需要一点耐心,就能等到它破土而出的那天。
殿外的风卷着雪粒,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的声响。皇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龙袍的衣角在风中微微飘动,像一面蓄势待发的战旗。
“你先睡吧。”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朕去趟兵部。”
苏凝屈膝行礼,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风雪里,直到那明黄色的龙袍彻底被夜色吞没,才缓缓直起身。
窗外的雪,似乎更大了。
她走到床边,躺下,却没闭眼。黑暗中,她仿佛能听见京郊庄子里传来的操练声,能看见镇国将军得意的笑,能感受到皇帝紧握朱笔的手,指节泛白。
这阵 “风”,终于吹向了该去的方向。
而她要做的,就是静静等待,等待这风卷起更大的浪,将那些盘根错节的腐朽,彻底冲刷干净。
夜,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