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 一声,青禾怀里的银簪子掉在地上,在金砖上砸出一道白痕。她顾不上捡,连滚带爬地扑到苏轻鸢身边,死死攥住那截明黄的圣旨边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混着殿外呼啸的夜风,听着竟有几分凄厉:“李公公,您是看着娘娘一步步从太子妃走到皇后的!当年陛下在潜邸时患了天花,是娘娘衣不解带守了三个月;前年太后动肝火,是娘娘跪在佛堂祈福三日,硬生生磕破了头…… 这样的恩情,陛下怎能说忘就忘?”
李德全捻着下巴上那撮稀疏的山羊胡,眼皮都没抬一下。他见过太多后妃失势时的哭嚎,青禾这点阵仗,在他眼里不过是蚍蜉撼树。“嬷嬷倒是念旧,” 他慢悠悠地说,指尖敲了敲圣旨上 “构陷皇嗣” 四个字,“可陛下只认证据。娴妃娘娘的安胎药里验出了红花,那药渣子上还沾着坤宁宫独有的玉兰花粉末 —— 这总不是老奴凭空捏造的吧?”
“玉兰花粉末?” 青禾猛地抬头,眼里的血丝像蛛网般蔓延开,“坤宁宫的玉兰花上个月就谢了!是翊坤宫的人三日前来说要讨些干花熏香,奴婢亲自看着她们摘了最后几枝!这分明是栽赃!”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日来讨花的是娴妃身边的掌事宫女晚翠,笑盈盈地说:“皇后娘娘宫里的玉兰最香,我们娘娘说,闻着能安胎呢。” 当时她还打趣说晚翠嘴甜,怎么也想不到,那捧精心晾晒的干花,竟成了刺向主子的利刃。
李德全像是没听见她的辩解,转身对着那些缩在角落的宫娥太监扬声道:“陛下有旨,坤宁宫上下人等,凡在今日之前受过皇后恩惠、或是掌过实权的,一概发往浣衣局待罪。其余人等,若能指证废后过往过失,可留原位不动。”
这话像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湖面,原本瑟缩着的宫人顿时炸开了锅。一个负责给皇后研墨的小太监猛地跪倒在地,膝头在金砖上磕得 “咚咚” 响:“公公!奴才要指证!废后上个月曾让奴才把一份密信交给镇北将军府的人,奴才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青禾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小太监骂道:“狗奴才!那是娘娘给将军府捎的家书,问老夫人的眼疾好些了没有!你当时还说要替娘娘跑腿,怎么转头就成了密信?”
小太监却梗着脖子喊:“就是密信!奴才亲眼看见信封上盖着将军府的私章!谁知道里面写了什么通敌的话!”
“你!” 青禾气得眼前发黑,差点晕过去。她伺候皇后多年,最清楚这些宫人的德性 —— 得势时捧得你如云端日月,失势时踩得你入泥沼尘埃。可她没想到,第一个跳出来咬主子一口的,竟是这个平日里受了皇后不少赏赐的小太监。
更让她心寒的是,有了第一个 “指证” 的人,其余人也纷纷变了脸色。一个管库房的婆子颤巍巍地说:“奴才…… 奴才见过废后偷偷给娴妃宫里的小厨房送过一包东西,当时还觉得奇怪……”
“我也见过!” 一个烧火的宫女跟着附和,“前几日夜里,我起夜时看见废后在院子里烧纸人,嘴里还念叨着什么‘让她生不出孩子’……”
谎言像藤蔓一样疯长,缠得人喘不过气。苏轻鸢静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尖在袖摆下悄悄掐进了掌心。她想起刚入主坤宁宫时,曾对青禾说:“宫里的人活不易,能容他们一分,便多容一分。” 如今看来,这 “容让”,竟成了刺向自己的刀。
“够了。” 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冷意。那些七嘴八舌的宫人顿时闭了嘴,怯怯地看向她。
苏轻鸢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那些曾经对她毕恭毕敬的面孔,最后落在李德全身上:“李公公,不必再演了。该带走的人,你尽管带走。不愿走的,我也不强留。”
李德全挑眉:“娘娘倒是通透。”
“只是有一事,” 苏轻鸢看向被侍卫按在地上的青禾,“她是我从苏家带来的陪嫁,从未插手过宫里的事,求公公看在往日情分上,放她一条生路。”
青禾一听这话,眼泪瞬间涌了出来:“娘娘!奴婢不走!奴婢要跟着您!”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那侍卫死死按住,“奴婢从小跟您长大,您去哪,奴婢就去哪!静心苑再苦,奴婢也陪着您!”
李德全摸着胡子沉吟片刻,忽然笑了:“难得嬷嬷忠心。不过陛下有旨,废后身边不得留旧人。这样吧,老奴做主,把她发往御膳房洗菜,总比去浣衣局强些。”
这话看似仁慈,青禾却听得心头发冷。御膳房离静心苑十万八千里,洗菜的杂役更是连宫门都出不去,这哪里是恩典,分明是要让她们永世不得相见。
“李公公!” 青禾凄厉地喊道,“您不能这样!娘娘待您不薄啊!当年您儿子在宫外赌钱欠了债,是娘娘悄悄让人还上的;您老娘生病,是娘娘请了太医院的院判去瞧的…… 这些您都忘了吗?”
李德全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变,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老奴没忘。正因为没忘,才给嬷嬷留了条活路。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怕是已经去见阎王了。” 他朝侍卫使了个眼色,“把她拉下去,别在这儿碍眼。”
侍卫架起青禾往外拖,她的指甲在金砖上划出深深的白痕,嘴里不停地喊着:“娘娘!娘娘!” 那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声模糊的呜咽,消失在走廊尽头。
苏轻鸢站在原地,看着青禾消失的方向,眼眶终究还是红了。青禾是她的奶嬷嬷,从三岁起就陪着她,比亲姐妹还要亲。当年她嫁入东宫,青禾说:“娘娘去哪,奴婢去哪,这辈子都陪着您。” 如今她却连让她留下的资格都没有。
“怎么?舍不得?” 李德全的声音带着嘲弄,“早知道今日,当初就不该太张扬。您当这六宫之中,多少人盼着您倒台?娴妃娘娘说了,只要您安分守己,静心苑的日子,还能好过些。”
“娴妃……” 苏轻鸢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忽然笑了。那个总是怯生生跟在她身后,一口一个 “姐姐” 叫着的女子,原来藏着这样深的心计。她想起去年选秀时,娴妃赵氏刚入宫,因为家世低微被其他秀女排挤,是她把人接到坤宁宫住了半个月,还亲自教她宫里的规矩。
那时赵氏抱着她的胳膊说:“姐姐的恩情,臣妾这辈子都记着。” 如今想来,那些温柔顺从,不过是为了麻痹她的伪装。
“她想要后位,想要我苏家的命,尽管来取便是。” 苏轻鸢的声音冷得像冰,“不必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李德全显然没兴趣听她的感慨,他指了指那些还愣在原地的宫人:“还不快收拾东西?废后的私物,除了身上穿的,其余一概不许带走。”
这话一出,宫人们顿时像疯了一样扑向梳妆台和衣柜。原本摆着凤钗的锦盒被打翻在地,那些价值连城的珠宝滚落得到处都是;绣着金线的披风被撕扯着抢在手里;连皇后平日里抄写的佛经,都被人粗暴地扔在地上,踩出一个个黑脚印。
一个平日里最受宠的小宫女抱着一件狐裘大衣,怯生生地看向李德全:“公公,这件…… 能带走吗?静心苑冷……”
李德全一脚踹在她膝盖上,骂道:“没出息的东西!废后都成庶人了,还穿什么狐裘?给我扔了!”
小宫女被踹得跪倒在地,怀里的狐裘掉在地上,沾满了灰尘。她看着苏轻鸢,眼里满是愧疚,却终究没敢再说一句话。
苏轻鸢看着眼前的乱象,忽然觉得有些可笑。这些人,有的是她亲手提拔的,有的受过她的恩惠,可在权势面前,所谓的情分竟如此不堪一击。她想起刚封后时,太后说:“中宫之位,看着风光,其实如履薄冰。你对人再好,也难保背后不挨刀子。” 当时她不信,总觉得人心都是肉长的,如今才明白,这深宫里的人心,早就被权力和欲望熏得比石头还硬。
“够了。” 她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混乱的场面瞬间安静下来。“都别抢了,这些东西,我本就不稀罕。”
她走到梳妆台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小的木盒子,打开来,里面只有半块玉佩 —— 那是当年她和萧彻定情时,他亲手劈开的和田玉,他留一半,她留一半,说要 “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李德全看见那玉佩,眼神闪了闪,却没说什么。他知道,这半块玉佩不值钱,却比那些金银珠宝更让人心堵。
苏轻鸢将玉佩贴身藏好,又从发髻上拔下一支再普通不过的木簪,别在头发上。“走吧。” 她对李德全说,语气平静得像是要去赴一场寻常的家宴。
李德全显然没料到她会如此干脆,愣了一下才挥手道:“带走。”
两个侍卫上前,一左一右地架住她的胳膊。经过那些宫人身边时,苏轻鸢的目光淡淡扫过他们手里的 “战利品”,没有愤怒,也没有失望,只有一种看透一切的漠然。
走到殿门口时,她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向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小宫女 —— 就是刚才被踹的那个。小宫女吓得浑身发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件被踩脏的狐裘。
“放下吧。” 苏轻鸢说,“不属于你的东西,拿着也会烫手。”
小宫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她猛地将狐裘扔在地上,“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朝着苏轻鸢的方向重重磕了三个头,哽咽着说:“娘娘…… 对不起……”
苏轻鸢没有回头,任由侍卫将她架出了坤宁宫。殿门在她身后缓缓关上,“吱呀” 的声响像是在为她的中宫生涯画上句点。
门外的风更大了,吹得宫灯左右摇晃,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她听见身后传来李德全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把这些人都带下去!坤宁宫即日起封存,任何人不得擅自靠近!”
然后是宫人们的哭喊声、求饶声,还有侍卫粗暴的呵斥声。那些声音越来越远,最后被风声彻底吞没。
苏轻鸢抬头望向天边,一轮残月躲在云层后面,只露出一点点微弱的光。她想起青禾说过,月亮最圆的时候,也是最容易缺的时候。她的人生,大概就像这月亮,刚圆过,就要开始缺了。
“走快点!” 架着她的侍卫不耐烦地推了她一把,“静心苑的路远着呢,别耽误了时辰。”
苏轻鸢踉跄了一下,却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他们往前走。脚下的路越来越黑,越来越陡,她知道,从踏入坤宁宫的那一刻起,她就该明白,这宫里的恩宠,从来都是镜花水月,转瞬即逝。
只是她没想到,碎得这么快,这么彻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