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雪下了整整一夜,静心苑的墙头积起半尺厚的雪,像一道冰冷的屏障,将整个院子与外界彻底隔绝。苏轻鸢蜷缩在正屋的土炕上,身上盖着三件缝补过的粗布衣裳,却依旧挡不住从四面八方钻进来的寒风。她的手脚早已冻得麻木,脸颊贴在冰冷的稻草上,连呼吸都带着白气,呵在衣襟上,很快凝成一层薄霜。
“喵……” 狸猫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呜咽。它的毛比往日稀疏了许多,原本油亮的皮毛此刻黯淡无光,一双琥珀色的眼睛也蒙上了层倦意。入冬后它就没怎么进食,送来的冷粥它闻都不闻,只靠苏轻鸢省下来的干硬窝头勉强吊着命。
苏轻鸢伸出冻得发紫的手,轻轻抚摸着它的背。指尖触到的骨头硌得生疼,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密密麻麻地疼。这只在她最绝望时陪在身边的小生命,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院门外传来 “咯吱咯吱” 的踩雪声,比往日迟了一个时辰。苏轻鸢挣扎着爬下炕,脚刚沾地就打了个趔趄,膝盖撞到炕沿上,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她扶着墙走到门边,从墙洞往外看,只见送饭的婆子正跺着脚上的雪,脸上的布巾换了块新的,却依旧遮不住那双透着不耐的眼睛。
“冻死个人了,还以为你早就冻僵了呢。” 婆子将碗从洞里塞进来,碗里的粥结着层薄冰,“快拿,今日就这一碗,下午没人来了。”
苏轻鸢接过碗,冰碴子硌得她手心发麻。她看着碗里凝结的粥,忽然想起去年冬至,坤宁宫里摆着精致的饺子宴,萧彻握着她的手说:“轻鸢,冬至大如年,往后每一年,朕都陪你过。” 那时的暖炉烧得正旺,他的指尖带着温热的温度,烫得她心头发热。
如今炉火熄了,诺言冷了,连一碗热粥都成了奢望。
“新后…… 诞下龙子了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
婆子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她还会关心这个,撇撇嘴说:“早生了,上个月初三,龙凤胎呢,陛下高兴坏了,大赦天下,就你和你那斩监候的兄长没赦。” 她顿了顿,故意加重语气,“陛下给皇子取名叫‘承佑’,公主叫‘承安’,说是要让他们承继天命,保佑大萧平安。”
承佑…… 承安……
苏轻鸢默念着这两个名字,忽然笑了。他果然还是这么喜欢用 “承” 字,当年她刚入宫时,他给她取的小字就叫 “承婉”,说希望她能承得住荣华,婉顺一生。如今看来,她终究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对了,” 婆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塞进来,“这个是御膳房的青禾托我给你的。她说她快不行了,让我务必交到你手上。”
青禾!
苏轻鸢的心猛地一跳,连忙接过布包。布包很小,摸起来硬硬的,像是块玉佩。她颤抖着打开,里面果然是半块和田玉 —— 是当年她和萧彻定情的那对玉佩,她留了一半,另一半在萧彻那里。青禾怎么会有这个?
布包里还裹着一张纸条,是用烧焦的木炭写的,字迹歪歪扭扭,显然是在极度虚弱的情况下写的:“娘娘,奴婢没能护住您。新后罚奴婢去刷恭桶,染了恶疾,怕是熬不过去了。这玉佩是奴婢从陛下的书房偷的,或许能救将军…… 奴婢对不起您,来世再伺候您……”
纸条上的字迹洇开了好几处,像是被眼泪泡过。苏轻鸢捏着纸条的手指剧烈颤抖,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玉佩上,发出 “嗒嗒” 的声响。
青禾…… 那个从三岁起就陪着她的青禾,那个说 “这辈子都陪着您” 的青禾,终究还是为了她丢了性命。
她想起青禾被拖出坤宁宫时的哭喊,想起她偷偷塞给她的油纸包,想起她在御膳房刷恭桶的样子…… 心口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疼得她喘不过气。
“她…… 葬在哪了?” 苏轻鸢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
婆子大概是被她的样子吓到了,往后退了一步,含糊地说:“还能葬哪?宫里的杂役死了,都是拖去乱葬岗喂狗的。”
苏轻鸢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眼前发黑,手里的玉佩 “哐当” 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她猛地扑过去想捡,却被碎玉划破了手指,鲜血滴在雪地上,像绽开了一朵凄厉的红梅。
“啊 ——!” 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声音在空旷的院子里回荡,惊得墙头上的积雪簌簌落下。她用拳头捶打着冰冷的门板,指甲断裂了也浑然不觉,“娴妃!你这个毒妇!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疯了疯了!” 婆子被她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跑,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慌乱不堪,“真是个疯子!”
苏轻鸢瘫坐在地上,任由冰冷的雪水浸湿衣衫。她看着地上碎裂的玉佩,看着染血的纸条,看着手指上不断涌出的鲜血,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兄长被判了斩监候,青禾死了,连唯一陪伴她的狸猫也奄奄一息。她在这世上,再也没有牵挂了。
“喵……” 狸猫不知何时凑了过来,用舌头舔着她手指上的伤口,眼神里满是依恋。
苏轻鸢抱起它,紧紧搂在怀里,眼泪无声地滑落。
“我们…… 一起走,好不好?” 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像梦呓,“去找青禾,去找兄长,去找…… 那些再也回不去的日子。”
狸猫像是听懂了她的话,用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那天下午,雪下得更大了。苏轻鸢抱着狸猫,蜷缩在槐树下,看着雪花一片片落在身上,渐渐将她覆盖。她想起刚入宫时的雪,想起御花园里的雪仗,想起萧彻为她暖手的雪夜……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最后定格在他为她簪凤钗的那一刻。
“轻鸢,这凤钗配你正好……”
她轻轻笑了,嘴角弯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像睡着了一样。
狸猫在她怀里动了动,用最后的力气蹭了蹭她的脸颊,然后彻底没了声息。
暮色四合时,静心苑的雪停了。一轮残月爬上树梢,将清冷的光辉洒在白茫茫的院子里。正屋的门虚掩着,院里的萝卜地被雪覆盖,只露出几缕嫩绿的叶尖,在月光下倔强地挺立着。
槐树下,一个素衣女子抱着一只狸猫,静静地蜷缩在那里,身上落满了雪,像一座洁白的雕像。
第二日送饭的婆子来的时候,发现墙洞外的雪地上,放着一块碎裂的玉佩,和一张染血的纸条。她愣了愣,弯腰捡起来,却发现纸条的背面还写着一行小字,是用指甲刻的,歪歪扭扭,却带着决绝的力道:
“萧彻,我苏轻鸢,此生不复相见。”
婆子撇撇嘴,将玉佩和纸条扔进雪地里,转身离去。她没看见,那碎裂的玉佩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像一滴凝固的泪。
静心苑的锁,依旧牢牢地挂在门上,只是锁芯早已生锈,再也打不开了。
就像那颗被锁住的心,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冷寂中,彻底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