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殿的烛火忽明忽暗,将萧承煜的影子投在金砖地上,拉得颀长而孤寂。他指尖捏着那枚被搜出的桃木人偶,指腹反复摩挲着簪头那半朵玉兰花 —— 这是他十岁生辰时,母妃亲手为他削的。那时她还未被废,坐在坤宁宫的暖阁里,笑着说:“煜儿,这玉兰花是咱们苏家的标志,带着它,就像母妃在你身边。”
“殿下,该动身了。” 内侍长福的声音带着哭腔,他捧着一件青布庶人服,跪在地上,膝盖在冰冷的金砖上磕出深深的红痕。这件衣服是昨夜赶制的,针脚粗糙,布料硬得像砂纸,与太子平日里穿的云锦蟒袍,判若云泥。
萧承煜没有回头,只是将桃木人偶轻轻放进贴身的锦囊里。锦囊是母妃绣的,上面的鸾鸟图案已有些褪色,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他想起三日前被禁足的那一刻,禁军踹开崇文殿大门,刀光映着他们眼里的冷漠,像极了当年母妃被带走时的情景。
“他们说,这是人证。” 他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一个即将被废的太子。长福抬起头,看见他指尖捏着一张供词,是东宫侍读周明的笔迹,上面写着 “太子早知生母藏有巫蛊,却刻意隐瞒”。
“殿下,周侍读是被屈打成招的!” 长福急得额头冒汗,“奴才亲眼看见赵统领的人用烙铁烫他的手,他…… 他一个文弱书生,哪里熬得住?”
萧承煜将供词放在烛火上,火苗舔舐着纸边,很快将那些污蔑的字句烧成灰烬。“本王知道。” 他望着跳动的火苗,眼底映着细碎的光,“从张嬷嬷死在御花园那天起,本王就知道,这是冲着东宫来的。”
张嬷嬷是新后赵氏的心腹,却死得蹊跷。尸身紧握的锦帕绣着东宫海棠,搜出的人偶藏在他的暗格,连母妃十年前用过的朱砂,都被翻了出来 —— 这一切太 “巧合”,巧合得像一出精心编排的戏。
他想起半年前,父皇在御书房对他说:“煜儿,你是储君,当以大局为重。你母妃的事…… 过去就让它过去吧。” 那时他还以为父皇是真心疼他,如今才明白,那句话的潜台词是:别挡着新后和她孩子的路。
“殿下,老奴去求陛下!老奴去告诉陛下,那暗格的钥匙,新后身边的晚翠姑姑上个月借去看过!” 长福挣扎着要起身,却被萧承煜按住肩膀。
“没用的。” 萧承煜摇摇头,将那件青布服接过来,开始解自己的玉带。玉带是父皇亲赐的,上面镶嵌的明珠在烛火下闪着温润的光,可此刻戴在身上,却重得像枷锁。“父皇若想信本王,何须这些证据?他若不想信,再多辩解,也只是徒劳。”
长福看着他亲手褪下象征太子身份的蟒袍,露出里面素色的中衣,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殿下…… 您本不该是这样的命啊!您十三岁监国,处理黄河水患,救了数十万百姓;去年北境告急,是您力排众议,举荐忠良,才保住了边关…… 您是明君的料啊!”
“明君?” 萧承煜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长福,你忘了母妃说过什么?这龙椅是用白骨堆成的,坐上去的人,心都得是冷的。本王…… 学不会。”
他想起母妃被废那天,隔着宫墙对他喊:“煜儿,别学你父皇,要做个有心的人。” 那时他不懂,如今身陷囹圄,才明白 “有心” 在这深宫里,是多么致命的弱点。
殿外忽然传来脚步声,是李德全带着几个小太监来了。他穿着一身石青色蟒纹袍,脸上堆着惯常的假笑,眼神却像淬了冰,落在萧承煜身上。
“太子殿下,哦不,该叫‘萧公子’了。” 李德全皮笑肉不笑地说,“陛下有旨,让老奴来‘送’您一程。靖州苦寒,萧公子可得多保重。”
萧承煜已换好青布服,站在空荡荡的大殿中央,身形挺拔如松。“李公公,” 他看着李德全,目光清澈而锐利,“本王只有一个要求。”
“萧公子请讲,只要老奴办得到。” 李德全故作恭敬。
“东宫的东西,别动。” 萧承煜的目光扫过案上摊开的《资治通鉴》,砚台里半干的墨,还有墙上挂着的那把母妃送他的剑,“就当…… 留个念想。”
李德全眼底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道:“这有何难?陛下也说了,东宫封存,一切照旧。” 他心里却在冷笑 —— 一个被流放的废太子,还惦记着这些虚礼,真是天真。
萧承煜点点头,不再说话,转身往外走。长福连忙跟上,想为他拂去肩头的灰尘,却被他拦住:“不必了,往后这样的日子,多着呢。”
走出崇文殿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烛火在风里摇晃,将 “崇文殿” 的匾额照得忽明忽暗,像一张模糊的脸。这是他住了十六年的地方,从蹒跚学步的稚子,到监国理政的储君,每一寸地砖都刻着他的足迹。
廊下的宫灯灭了大半,只剩几盏在寒风里挣扎,光晕微弱得照不亮脚下的路。他看见几个宫女太监躲在柱子后面偷看,眼神里有同情,有畏惧,更多的是漠然。这些人曾在他面前屈膝行礼,喊他 “殿下千岁”,如今却连一句告别都不敢说。
走到东宫门口,那对威武的石狮子在月色下沉默矗立。萧承煜想起母妃曾抱着他坐在狮背上,指着远处的太和殿说:“煜儿你看,那是天下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冷的地方。若有一天你觉得累了,就回东宫来,母妃永远在这儿等你。”
可母妃没能等到他,他也等不到母妃了。
“萧公子,请吧。” 李德全做了个 “请” 的手势,语气里的催促毫不掩饰。
萧承煜最后看了一眼东宫的匾额,那烫金的 “东宫” 二字在夜色里泛着冷光。他忽然想起昨夜做的梦,梦里母妃穿着初见时的粉裙,在御花园里追着蝴蝶跑,他在后面喊 “母妃等等我”,却怎么也追不上。
“走吧。” 他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长福跟在他身后,听见他低声哼起一段小调,是母妃教他的江南童谣。调子轻快,却被他唱得带着浓浓的鼻音,像一首无声的告别。
宫门 “吱呀” 一声开了,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来,吹乱了他的头发。萧承煜拢了拢身上的青布服,一步步走出东宫,走向那辆停在宫道上的简陋马车。
马车旁的禁军背对着他,手里的刀在月光下闪着寒光。没有人送行,没有百官跪拜,只有长福的哭声,和风吹过宫墙的呜咽。
萧承煜弯腰钻进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他听见东宫的铜锁 “咔哒” 一声落了锁。
那声音,像一个时代的终结。
马车内,他从锦囊里取出那枚桃木人偶,借着从车帘缝隙透进来的月光,轻轻吻了吻簪头的玉兰花。
“母妃,儿臣来陪你了。”
马车缓缓驶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 “咯吱” 的声响,像一首渐行渐远的挽歌。东宫的灯火在身后渐渐模糊,最终被夜色彻底吞没,只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宫苑,和满殿残烛,在寒风里,无声地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