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阳光斜斜掠过养心殿的琉璃瓦,在御书房的金砖地上投下狭长的光带。苏凝踩着那道金光往里走时,鼻尖先捕捉到了熟悉的墨香 —— 是徽墨混着松烟的味道,比凤仪宫的熏香更清冽,像极了父亲书房里的气息。
“皇后来了。” 皇帝的声音从书案后传来,带着刚醒的微哑。他手里捏着支狼毫,笔尖悬在明黄奏章上,目光却越过堆叠的卷宗,落在苏凝鬓边的碧玉簪上。那玉簪是去年他赏的,质地温润,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柔光,衬得她素色常服下的脖颈愈发白皙。
苏凝屈膝行礼,动作一丝不苟:“臣妾给皇上请安。听说皇上昨夜又歇在御书房,特意炖了些银耳羹来。” 她身后的画屏连忙上前,将食盒放在案边的矮几上,揭开盖子时,甜香混着墨香漫开来,倒冲淡了几分朝堂的肃杀。
皇帝放下笔,指腹在眉心揉了揉:“还是皇后细心。这些奏章看得人头疼,正想喝点甜的。” 他示意小李子接过银耳羹,目光却落在苏凝空空的手上,“今日没带针线?往常这个时辰,你总爱在旁边绣些东西。”
“回皇上,” 苏凝走到书案侧,目光扫过摊开的《漕运志》,指尖不经意间拂过卷首的批注 —— 那字迹遒劲,是皇帝的亲笔,却在 “江南盐铁” 四字旁画了个圈,“昨日见御书房的墨有些干了,臣妾在家练了练研墨,想着或许能帮皇上省些事。”
她说着,已取过案角的徽墨。那墨锭是前年徽州知府进贡的,上刻 “文房至宝” 四字,边角已被磨得圆润。她将砚台里的清水倒得只剩浅浅一层,手腕微沉,墨锭在砚心顺时针打圈,动作不快,却稳得像秤杆上的准星。
“研墨还有什么讲究?” 皇帝端着银耳羹,饶有兴致地看着她。他见过太多女子研墨,不是用力过猛溅了墨汁,就是轻描淡写磨不出浓度,像苏凝这样,把研墨做成一门功夫的,倒是少见。
“家父教的。” 苏凝的声音随着磨墨的动作起伏,带着种奇异的韵律,“他说研墨如治兵,急则乱,缓则散,要的是‘心手合一’。力道匀了,墨才能浓淡相宜,写出来的字才站得住脚。”
墨汁渐渐浓稠,在砚台里泛着绸缎般的光泽。她提起墨锭,滴了滴墨在指尖,看了眼浓度,才满意地放下:“小时候总嫌父亲严苛,研不好墨就要罚抄《孙子兵法》,如今倒觉得,这道理是通的 —— 做事和研墨一样,躁不得。”
皇帝的目光在她指尖的墨渍上停了停,忽然笑了:“镇国公倒是会教女儿。朕记得你十三岁就能背全《资治通鉴》,当时还被先皇夸过‘有谢道韫之风’。” 他拿起那支狼毫,在苏凝研好的墨里蘸了蘸,在奏章上批复时,果然顺滑许多,“比起那些只会吟风弄月的,皇后这才学,才算真本事。”
苏凝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皇上谬赞了。女子无才便是德,臣妾不过是懂些皮毛,哪敢跟谢道韫比。” 她话虽谦虚,却在皇帝落笔的间隙,轻声道,“方才见皇上在‘江南盐铁’旁做了记号,臣妾倒想起件事 —— 前几日整理先父旧物,见他在《盐铁论》里批注过,说江南漕运的要害,不在船,在人。”
皇帝的笔顿了顿,抬眼看向她:“哦?这话怎么说?”
“父亲说,漕帮的人大多是失地的农民,若能让他们在沿岸屯田,给些安稳营生,自然不会再铤而走险私运盐铁。” 苏凝的指尖点在《漕运志》的 “扬州码头” 处,“这里的水浅,大船进不来,正好可以改成粮仓,既方便囤粮,又能监视漕帮动向。”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皇帝看着她素净的侧脸,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镇国公也是这样站在地图前,指着江南水网说 “守江必守淮”。这对父女,骨子里都藏着股运筹帷幄的劲儿,只是苏凝把它裹在了温婉的皮囊里。
“皇后这想法,倒是比户部那些老顽固新鲜。” 皇帝在奏章上圈了个 “准” 字,语气里带着赞许,“回头让工部和户部议议,若是可行,倒是能省不少事。”
苏凝屈膝谢恩,正要退开,却见皇帝拿起案上的宣纸,笑道:“说起来,前几日柳妃给朕写了首《江南春》,‘杏花雨里乌篷船,吴侬软语唱江南’,字句是真清丽,像幅画。” 他将宣纸递给苏凝,“皇后也来评评,这诗如何?”
画屏在一旁看得心惊 —— 皇上这是故意要让两位娘娘比较?苏凝接过宣纸,目光扫过字迹,那笔锋娟秀,带着江南女子的柔媚,确实是柳若微的风格。她指尖在 “唱江南” 三字上停了停,忽然抬头笑道:“贤妃娘娘的诗,就像她炖的冰糖雪梨,甜得恰到好处。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少了点筋骨。” 苏凝取过笔,在宣纸空白处略一沉吟,便落下几行字:“朔风卷雪满燕山,紫禁琼楼漏未残。莫恋江南春色好,龙袍加身自畏寒。”
笔锋刚劲,墨色沉稳,与柳若微的清丽截然不同。诗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帝王家的孤寒 —— 这才是她苏凝的诗,藏着江山,藏着权衡,藏着旁人看不懂的负重。
皇帝看着那首诗,指尖在 “自畏寒” 三字上反复摩挲,忽然低笑出声:“好一个‘龙袍加身自畏寒’!皇后这是在提醒朕,莫要被江南春色迷了眼?”
“臣妾不敢。” 苏凝放下笔,墨滴在宣纸上晕开个小圈,“只是觉得,身为帝王,既要有赏春的闲情,更得有扛雪的筋骨。贤妃娘娘的诗是画,臣妾的诗是镜,各有各的用处罢了。”
她这话答得极妙,既没贬低柳若微,又凸显了自己的不同。皇帝望着她,忽然觉得这御书房的墨香里,藏着比奏折更耐品的味道 —— 这女子,不仅懂研墨,更懂他心里的权衡。
“画得好,镜得也好。” 皇帝将两首诗并排放好,目光在清丽与沉郁间流转,“小李子,把这两首诗裱起来,挂在偏殿。让翰林院的学士们也瞧瞧,朕的后宫,不光有美人,还有才子。”
苏凝知道,这场 “无意” 的展露,她赢了半子。柳若微用江南春色讨帝王欢心,而她用江山筋骨敲醒帝王的责任 —— 在皇帝心里,江山永远比春色重。
画屏收拾笔墨时,悄悄打量皇后的侧脸。晨光落在她鬓边的碧玉簪上,竟像是镀了层金,让那素来清冷的眉眼都柔和了几分。她忽然明白,主子的才学从不是用来和谁比的,是用来让皇上记着 —— 这凤位上坐着的,从来不是只会描眉画眼的女子。
皇帝重新拿起奏折,笔尖在苏凝研的墨里蘸了蘸,忽然道:“皇后留下陪朕看会儿奏折吧。有你在旁边研墨,这字都写得顺些。”
苏凝屈膝应下,取过墨锭重新研磨。墨香混着晨光漫开来,将御书房的君臣、夫妻、权衡与温情,都裹在了这无声的墨香里。她知道,这才是她的战场 —— 不必争风吃醋,不必机关算尽,只用这研墨的力道,这写诗的风骨,就能在皇帝心里,站稳脚跟。
窗外的日头渐渐升高,御书房的光带移到了《漕运志》上。苏凝看着皇帝在 “扬州粮仓” 四字旁画了个勾,忽然觉得,这墨香里藏着的,或许不只是才学,还有她苏凝在这深宫里,最坚实的依靠。
研墨的动作依旧平稳,墨锭与砚台摩擦的 “沙沙” 声,混着皇帝落笔的 “唰唰” 声,像一首无声的曲子。苏凝知道,这首曲子,她要和着江山,和着帝王,一直弹下去。
至于柳若微的江南春色,就让它在偏殿的画里开着吧。真正能留在御书房的,从来都是这带着筋骨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