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燃得有气无力,烟柱歪歪扭扭地飘向穹顶,像根即将折断的银丝。太后斜倚在铺着貂裘的软榻上,手里的佛珠停在 “佛头” 处,紫檀木的珠子被掌心的冷汗浸得发潮。妙云捧着刚抄来的柳府账册,指尖在 “孝敬太后” 的字样上轻轻颤抖,声音比烟柱还轻:“主子,柳府西厢房的暗格里,除了通敌密信,还有这个……”
账册摊开在小几上,泛黄的纸页记着 “三月初三,送玉如意一对”“五月十五,进云锦十匹”,每一笔都标着 “太后亲收”,字迹是柳府管家的,墨迹虽淡,却字字如针,扎得人眼疼。
“知道了。” 太后的声音裹在貂裘里,模糊得像隔了层雾。她没看账册,目光落在窗台上的青瓷瓶上,瓶里插着的腊梅还是柳若微上周送来的,花瓣已蔫得发褐,像极了此刻的柳家。
“皇上派小李子来了,” 妙云的声音更低了,“在廊下候着,说…… 说有要事请您示下。”
太后的指尖在佛珠上用力一掐,紫檀木的纹路硌进肉里,泛起白痕:“让他进来。”
小李子踩着碎步走进来,明黄的总管腰牌在昏暗的殿里闪着光。他没敢抬头,将一份明黄的圣旨搁在案上,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皇上说,柳家倒台,牵连甚广,恐有奸佞趁机作乱。太后娘娘年事已高,不宜操劳,特将慈宁宫掌管的宝泉局、御膳房份例,暂交皇后娘娘协理,等风头过了再归还。”
“暂交?” 太后终于抬眼,眼角的皱纹在烛火下堆成沟壑,“皇上是觉得,哀家也和柳家勾连不清吗?”
小李子 “噗通” 跪下,额头贴着冰凉的金砖:“皇上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宝泉局近日查出几笔糊涂账,与柳府有关,皇上怕您烦心,才让皇后娘娘代劳……”
“糊涂账?” 太后抓起账册扔过去,纸页砸在小李子背上,发出 “哗啦” 的响,“是哀家收了柳家的玉如意,还是用了他们的云锦?!这些年哀家在慈宁宫吃斋念佛,从没插手过前朝后宫的事,皇上凭什么收我的权?!”
她忽然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刚做皇后时,柳承业还是个愣头青将军,在御花园替她挡过刺客的刀,血染红了她的石榴裙。那时的柳承业说 “臣护娘娘一世周全”,那时的皇上握着她的手说 “有柳将军在,后宫安稳”。如今想来,那些话比账册上的墨迹还淡,风一吹就散了。
小李子趴在地上,连大气都不敢喘。他伺候皇上十年,怎会听不出 “暂交” 是 “收回” 的体面说法?柳家倒了,太后最大的靠山没了,皇上早就想削她的权,只是缺个由头 —— 如今柳府的账册送上门,正好顺水推舟。
“告诉皇上,” 太后的声音忽然平静了,像结了冰的湖面,“哀家知道了。宝泉局和御膳房的印信,让苏凝来取吧。”
小李子愣了愣,没料到她这么痛快,磕了个头就往外走,靴底擦过金砖的声响,在寂静的殿里格外刺耳。
妙云捡起地上的账册,看着太后苍白的脸,忽然哭了:“娘娘!您怎么能……”
“不然呢?” 太后打断她,抓起案上的茶盏,却没喝,只是看着里面漂浮的茶梗,“跟皇上争?拿什么争?柳家倒了,哀家就是没了爪牙的老虎,连猫都敢欺负。”
她想起自己刚做太后时,柳承业握着尚方宝剑说 “谁敢动太后一根头发,臣斩他全家”。那时的慈宁宫,门槛都被送礼的人踏平,连皇上都要每日请安。可权力这东西,向来是此消彼长,柳家风光时,她是说一不二的太后;柳家倒了,她就成了皇上眼里的 “麻烦”。
“把那串东珠佛珠收起来吧。” 太后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认命的疲惫,“还有佛堂里的金佛像,都送到内务府去,就说…… 说哀家诚心礼佛,捐给寺庙添香火。”
妙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那是先皇赐的啊!东珠是南海进贡的,一颗就值千两银子……”
“留着也是祸根。” 太后望着窗外,禁卫军正往宝泉局的方向走,甲胄的寒光在雪地里闪闪烁烁,“苏凝要权,皇上要安稳,哀家就给他们。只要能保住慈宁宫这方寸之地,哀家什么都能舍。”
她忽然想起先皇临终前的话:“这宫里的权,是蜜糖也是砒霜,握不住时,不如早点撒手。” 那时她不懂,觉得先皇老糊涂了,权力怎么能撒手?如今才懂,撒手不是认输,是保命。
傍晚时分,苏凝来了。石青色的凤袍衬得她面色愈发沉静,身后的画屏捧着个锦盒,里面是宝泉局和御膳房的印信 —— 太后让人送过去的,连面都没露。
“太后娘娘安好。” 苏凝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皇上说,宝泉局的账目有些混乱,让臣妾先理清楚,再给您过目。”
太后看着她,忽然觉得这皇后比自己当年还厉害。不争不抢,却步步为营,借着柳家的倒台,轻轻松松就收了慈宁宫的权。她忽然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有劳皇后了。哀家老了,眼睛花了,看不得那些账本,都交给你,哀家放心。”
苏凝的目光在案上的腊梅瓶上顿了顿:“柳庶人…… 在冷宫还好吗?”
“谁?” 太后像是没听清,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哦,你说若微啊…… 进了那地方,好赖都由天吧。” 她拿起佛珠慢慢转动,“倒是皇后,往后六宫的事多,要保重身子。”
苏凝没再多说,又行了一礼,转身离开。凤袍的下摆扫过门槛,带起一阵兰花香,与慈宁宫的檀香混在一起,竟有种新旧交替的意味。
妙云望着苏凝的背影,忽然道:“娘娘,您刚才为何不提柳家送的那些东西?只要您开口,皇后定会……”
“提了又如何?” 太后打断她,指尖捻着佛珠,“承认哀家收了柳家的礼,还是说哀家不知情?前者是同党,后者是昏聩,都是死路一条。”
她望着窗外的暮色,慈宁宫的灯笼被风吹得摇晃,光线下的宫墙显得格外高,像座密不透风的囚笼。她知道,从交出印信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是那个能左右后宫的太后了,只是个靠着皇上 “恩典” 苟活的老婆子。
佛堂的钟声敲了七下,晚课的时间到了。太后扶着妙云的手站起来,一步步走向佛龛。檀香依旧缭绕,却再也暖不了这殿里的寒意。她跪在蒲团上,抓起念珠,忽然发现,那串被摩挲了二十年的佛珠,不知何时少了一颗,空出的位置,像个永远填不满的洞。
这场由柳家倒台引发的失势,终究是来了。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声嘶力竭,只靠着几本账册,几道圣旨,就轻轻巧巧地夺走了她握了半生的权。只是那权力背后的冷暖,大概只有这寂静的慈宁宫,和这串缺了颗珠子的佛珠,才能记得清。
夜渐渐深了,慈宁宫的烛火暗了下去,比往日早了半个时辰。妙云看着太后跪在佛前的背影,在烛火下缩成一团,忽然觉得,这宫里最狠的不是刀,是时间 —— 它能把最风光的权势,磨成最卑微的沉默,连一声叹息都留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