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铜鹤香炉里,沉水香燃到第三茬时,苏凝终于翻开了那本泛黄的账册。册页边缘卷着毛边,纸页上的墨迹深浅不一,显然是经手过许多人。她的指尖落在 “富察氏” 三个字上,笔尖的朱砂早已褪色,却仍像颗未愈的疤,在晨光里泛着隐晦的疼 —— 那是先皇后的姓氏,也是这后宫最沉重的旧账。
“娘娘,御膳房的采买账册取来了。” 张嬷嬷的声音轻得像落雪,捧着个紫檀木匣进来,里面堆满了账簿,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印着 “乾隆二十三年”,正是先皇后暴毙的年份。她将账册放在苏凝案前,指腹擦过封面的水渍,那是去年翻查时不小心洒的茶水,如今在纸页上洇出浅痕,像滴未干的泪。
苏凝没看采买账册,目光仍停留在那本旧账上。某一页用朱笔圈着个 “刘” 字,旁边注着 “御膳房总管,富察氏陪房”,下面还画着个小小的元宝,是当年刘总管借着采买克扣银两的记号。她忽然想起先皇后在世时,总说 “刘总管办事妥帖”,却不知这妥帖背后,藏着多少中饱私囊的龌龊,甚至可能…… 藏着毒。
“刘总管还在御膳房?” 苏凝的声音很轻,指尖划过那个元宝记号,墨迹被摩挲得发亮。张嬷嬷点头,声音里带着几分凝重:“在,上个月还借着给各宫送新米的由头,往柳妃旧部的院里多送了两袋 —— 那米袋夹层里藏着银票,是柳家在宫外的产业凭证。”
账册被翻过一页,“柳” 字的记号密密麻麻,像爬满纸页的毒蚁。其中一个名字旁画着把小刀,是冷宫的看守太监,当年柳太后被废,全靠他偷偷传递消息;另一个名字旁画着药杵,是太医院的老药工,专给柳家旧人抓药时掺东西。苏凝的指尖在这些记号上一一划过,像在清点多年的恩怨。
“去把刘总管叫来。” 苏凝合上账册,铜扣 “咔哒” 一声锁上,像给那些陈年旧事上了道闸。窗外的太液池泛着粼粼波光,三年前先皇后的仪仗从池边经过时,也是这样的晴天,刘总管跟在队伍后面,手里捧着个食盒,说是 “给皇后娘娘备的点心”,如今想来,那食盒里怕是早就藏着毒。
刘总管进来时,青布褂子熨得笔挺,腰间的玉带是富察氏赏的,磨得发亮。他刚在御膳房验完新到的燕窝,指尖还沾着点燕丝,看见案上的旧账册,脸色瞬间白了三分,膝盖在金砖上磕出闷响:“奴才参见皇后娘娘。”
“乾隆二十三年三月初七,” 苏凝的声音平得像镜,“你给先皇后送的点心,是什么馅的?” 刘总管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发飘:“回、回娘娘,是豆沙馅的,皇后娘娘爱吃甜的……”
“是吗?” 苏凝翻开账册某一页,上面贴着张泛黄的纸条,是当年御膳房的采买记录,“那天的豆沙里,加了‘安神粉’,对吗?” 她将纸条推到刘总管面前,上面 “附子粉三钱” 的字迹,与他今日验燕窝的签名笔迹一般无二,连最后一笔的弯钩都分毫不差。
刘总管的手指猛地攥紧,玉带的扣环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那天柳太后把他叫到冷宫,用他妻儿的性命威胁,说 “只要加这点东西,保你全家富贵”,当时鬼迷心窍答应了,如今才知道,富贵是钩,早就把他的魂勾进了地狱。
“是、是柳太后逼我的!” 刘总管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踩住尾巴的猫,“她拿着我儿子的生辰八字,说我不照做,就、就用厌胜之术害他…… 奴才也是没办法啊!” 他忽然想起去年儿子出痘,太医院的老药工来看过,开的方子总不见好,直到他给柳妃旧部送了银票,儿子的病才奇迹般好了 —— 原来从那时起,他就被牢牢攥在了柳家手里。
苏凝没接话,又翻开另一本账册,上面记着这三年刘总管给各宫送的 “特供”:给柳妃旧部的鸡汤里加当归,让她们假装体弱避宠;给富察氏远亲的茶里加黄连,让她们失了皇上的欢心;甚至连给太后的参汤,都敢偷偷换成普通的萝卜汤,省下的参都孝敬了柳家。
“这些,也是柳太后逼你的?” 苏凝的指尖点着 “萝卜汤换参汤” 几个字,墨迹新鲜,是上个月的记录,那时柳太后早就被打入天牢了。刘总管的脸彻底褪尽血色,像张浸了水的纸,瘫坐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殿外的风卷着槐叶扑在窗上,发出 “沙沙” 的响,像无数只手在翻账。苏凝看着地上的刘总管,忽然觉得这宫墙里的人,都像他这样,一边喊着 “身不由己”,一边在泥潭里越陷越深,直到被旧账缠住,再也爬不出来。
“张嬷嬷,” 苏凝的声音冷得像冰,“按规矩,把依附过富察氏和柳妃的宫人都查一遍,不管有没有参与过坏事,只要沾了边的,一律发卖。”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本旧账上,“告诉内务府,多派些人手,别漏了一个。”
刘总管被押走时,青布褂子的前襟沾着灰,玉带的扣环松了,在金砖上拖出刺耳的响。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案上的账册,像是想把那些字都剜下来,却只在转身时,看见苏凝正用朱砂笔,在他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像给这笔旧账,打上了终结的印记。
暮色漫进坤宁宫时,张嬷嬷拿着新拟的名单进来,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三百多个名字,从御膳房的帮厨到守宫门的侍卫,从太医院的药童到浣衣局的婆子,每个人名后面都标着依附的派系和做过的勾当。苏凝拿起名单,指尖在 “伶仃” 的名字旁停了停 —— 那里是片空白,没有任何派系,也没有任何勾当,像朵干净的花,在污土里独自开过。
“把这份名单烧给伶仃。” 苏凝将名单递给张嬷嬷,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告诉她,那些欺负过她的人,欠了她的账,本宫都会一一讨回来。”
烛火舔着名单,青烟袅袅升起,在暮色里散成细雾,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飞出坤宁宫的窗,飞向太液池的方向。苏凝望着那些青烟,忽然想起伶仃死的那天,也是这样的暮色,她站在池边,看着冰面上的雾,以为是绝望的尽头,如今才明白,那或许是清算的开端 —— 旧账总要还,欠了的,终究躲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