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的铜鹤香炉里,檀香燃得正稳,烟缕在晨光里浮成半透明的网。苏凝坐在临窗的梨花木榻上,手里捏着七皇子从皇陵寄来的信。信纸边缘被反复摩挲得发毛,上面 “儿臣知错,恳请回宫” 八个字,笔锋比从前收敛了些,却仍在 “恳请” 二字的收笔处带着点不甘的锐气,像把没藏好的匕首。
“娘娘,内务府送来了新制的亲王蟒袍。” 张嬷嬷捧着个锦盒进来,缎面在阳光下泛着暗纹的光,“说是按皇上的意思,七皇子回宫后就晋封亲王,继续掌管火器营。昨儿个李统领还派人来问,新炮的图纸要不要先给七皇子过目。”
苏凝没看锦盒,指尖在信纸上的 “火器营” 三个字上反复划着。那三个字像烫红的烙铁,让她想起七儿去皇陵前,摔在地上的那把宝剑 —— 剑柄上的 “忠” 字被磨得发亮,却终究成了引火烧身的由头。皇上让七儿去皇陵反省,不是惩戒,是敲打;如今赏蟒袍、还兵权,也不是恩宠,是试探。这宫里的糖,从来都裹着砒霜。
她起身走到博古架前,取下那幅泛黄的《皇舆图》。图上的墨迹早已褪色,却在西南的 “蜀地” 标注处,留着先皇后用朱砂打的圈。当年先皇后的嫡子就是去了蜀地,远离京城的纷争,在那里兴修水利、办学堂,活到了六十岁,比在夺嫡中死去的其他皇子都长久。那时她还不懂,为何放着京城的权势不要,偏要去偏远的封地,如今看着七儿信里的执拗,忽然懂了 —— 远离权力的漩涡,才是最好的保全。
“张嬷嬷,你说蜀地的水土,养人吗?” 苏凝的指尖落在地图上,那里的山脉蜿蜒,像条蛰伏的龙,“听说那里的百姓淳朴,不像京城人,说话总带着三分试探、七分算计。” 张嬷嬷心里咯噔一下,捧着锦盒的手微微发颤:“娘娘,您是想…… 让七皇子去蜀地?”
苏凝没直接回答,只是打开锦盒,看着那件绣着五爪龙的蟒袍。龙纹张牙舞爪,金线在暗处闪着冷光,像在嘲笑她的自欺欺人 —— 七儿若真穿上这件袍子,继续掌管火器营,只会被更多双眼睛盯着,被更多人当枪使。兵部侍郎的教训还在眼前,那些喊着 “愿为殿下赴汤蹈火” 的人,转身就能把他推入深渊。
“去把李院判请来。” 苏凝合上锦盒,声音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李院判进来时,手里还拿着七皇子的脉案 —— 皇陵苦寒,七儿的咳嗽又犯了,脉息里带着郁气,像堵着团没散开的火。“娘娘,七皇子的身子还虚,回来后得好好调养。” 李院判的声音里带着关切,却在提到 “回来” 二字时,不自觉地顿了顿。
苏凝接过脉案,忽然问:“蜀地的气候,适合养肺吗?” 李院判愣了愣,才回道:“蜀地多雾,却温润,比京城的干冷养人。只是……” 他没说下去,却知道皇后问这话,绝不是单纯关心气候。
苏凝把脉案放在桌上,目光扫过案上的奏折 —— 兵部的《请复七皇子火器营职权折》、户部的《增设江南盐运司折》、五皇子的《谢恩折》,每本都叠得整整齐齐,朱批都是 “准”,却在七皇子的奏折边缘,留着皇上用指甲掐出的浅痕,像道没说出口的警告。
“张嬷嬷,取纸笔来。” 苏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她铺开宣纸,蘸墨时手腕微微发颤,砚台里的墨汁荡出细小的涟漪,像她此刻翻涌的心绪。她比谁都清楚,这一步迈出去,七儿或许会怨她,朝臣或许会议她,可若不迈,等待七儿的,只会是比皇陵更冷的绝境。
笔尖落在纸上,“恳请皇恩,允七皇子赴蜀地封地历练” 十四个大字,笔锋沉稳,没有丝毫犹豫。她在 “历练” 二字旁,细细批注了蜀地的民生要务:兴修水利、整顿吏治、劝学农桑,条条都避开了 “兵权”“朝政”,把 “避嫌” 两个字写得明明白白。
张嬷嬷看着那行字,眼泪差点掉下来:“娘娘,您这是何苦?七皇子盼着回宫,盼着火器营,您这道奏折……”“他现在盼的,未必是好的。” 苏凝放下笔,墨滴在纸上晕开个小小的圈,“火器营是刀山,京城是火海,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再跳进去。做母亲的,求的从不是儿子多风光,是他能平安活到老。”
她想起七儿三岁时,第一次学走路,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摔了跤,哭着要她抱。她没抱,只是站在原地说 “自己起来”,那时他怨她狠心,如今却能在皇陵的雪地里,挺直腰杆熬过三个月。孩子总要长大,总要学会避开路上的坑,哪怕这避坑的过程,会让他暂时怨她。
“把这道奏折,亲自送去御书房。” 苏凝将奏折折好,放进紫檀木匣,“告诉皇上,这是臣妾的意思,与七儿无关。若皇上不准,臣妾…… 愿自请降为贵妃,替七儿谢罪。” 这话像块石头,砸在寂静的暖阁里,张嬷嬷的脸色瞬间白了 —— 自请降位,这是要把姿态放到底,彻底断了旁人 “皇后揽权” 的揣测。
苏凝却很平静,她走到窗前,看着廊下新抽芽的玉兰枝。那枝头曾有七儿刻的歪歪扭扭的 “母” 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却仍在年轮里藏着彼此的牵挂。她知道,这道奏折递上去,她和七儿之间,或许会生一道新的裂痕,但这裂痕里,藏着的是护他周全的真心,总有一天,他会懂。
暮色漫进坤宁宫时,苏凝仍坐在《皇舆图》前。蜀地的位置被她用朱砂圈了又圈,红得像团温暖的火。她想象着七儿在蜀地的样子:穿着粗布官服,站在田埂上看稻子,坐在学堂里听先生讲课,脸上没有了京城的戾气,眼里只有踏实的光。那样的七儿,或许不风光,却安稳,像先皇后的嫡子那样,在远离纷争的地方,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暖。
窗外的铜鹤香炉里,檀香渐渐燃尽,只剩下点余温。苏凝拿起那封七儿的信,轻轻放在奏折旁。她知道,这封信里的期盼,终将被她亲手打碎,可打碎的是虚幻的权势,留下的,才是能握在手里的真实。放手或许会痛,但只有放手,七儿才能在这吃人的宫里,找到一条真正能活下去的路。
这夜,坤宁宫的灯亮到天明。苏凝没睡,只是一遍遍地翻看蜀地的方志,把需要注意的事项记在纸上:蜀地多雨,要备足祛湿的药材;山地多瘴气,得让随行的医官多带些解毒的药丸;当地的土司不好惹,要教七儿 “刚柔并济”,别像在京城那样硬碰硬……
纸上的字迹越来越密,像张细密的网,网住了一个母亲所有的牵挂和不舍。她知道,这道奏折递上去,就再也回不了头,可她别无选择。在这深宫里,最狠的不是算计,是身不由己;最痛的不是分离,是明知危险,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往前走。而她能做的,就是在他往前走之前,亲手为他换一条安全些的路,哪怕这条路,要让他暂时怨她、恨她。
天快亮时,苏凝把记满注意事项的纸折好,放进七儿的旧荷包里。荷包上绣着的小老虎,是她亲手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被七儿贴身戴了十几年。她摩挲着荷包上的虎头,轻声说:“七儿,娘对不住你,但娘只能这么做。等你将来有了孩子,就会懂,做母亲的,从来都把孩子的平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
晨光透过窗棂,照在那道即将送出的奏折上,墨迹在阳光下泛着沉静的光。苏凝知道,这一步,是她作为母亲,能为七儿走的最后一步,也是最险、却最必要的一步。放手,是为了更好的守护,这道理,她懂,七儿总有一天,也会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