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暖阁的黄纱帘是苏凝亲自选的,杭绸织就的料子轻薄如雾,却能恰到好处地隔开内外。晨光透过纱帘照进来,在金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碎银。赵晏坐在西侧的龙椅上,手里捧着江南巡抚的奏折,声音清朗地念着:“苏州府水患已平,灾民已安置妥当,只是粮种短缺,恳请朝廷调拨……”
苏凝坐在东侧的紫檀木椅上,指尖划过案上的漕运舆图。图上的河道用朱砂标注,像条蜿蜒的血脉,连接着南北的生计。她没有立刻开口,而是等赵晏念完最后一个字,才轻声问:“你觉得该如何调拨?”
“儿臣以为,应从山东粮仓调粮。” 赵晏放下奏折,目光落在舆图上的 “山东” 二字,“那里去年丰收,存粮充足,且离苏州水路较近,三日内便可抵达。” 他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只是山东巡抚是果郡王的旧部,若他从中作梗……”
纱帘后的苏凝微微点头。这孩子虽年轻,却已懂得虑事周全。她示意兰递上一份账册:“这是山东粮仓的入库记录,果郡王倒台后,朕已让张廷玉核查过,新任巡抚是寒门出身,在青州时还帮过你赈灾,是个可靠的人。”
赵晏接过账册,见上面有苏凝用朱笔圈出的 “清廉” 二字,忽然想起青州那个冒雨送粮的小官,原来母亲早已替他留意过这些可用之才。他提笔在奏折上批下 “准” 字,笔锋虽还有些稚嫩,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暖阁外传来甲胄碰撞的声响,周延捧着军报匆匆进来,单膝跪地时,左臂的空袖管轻轻扫过地面:“陛下,北狄可汗派使者求见,说愿以战马百匹换互市之权。”
赵晏看向纱帘的方向,眼神里带着询问。苏凝的声音透过纱帘传来,带着安抚的沉稳:“你怎么看?”
“儿臣觉得可以答应。” 赵晏的声音渐渐坚定,“战马可充实军备,互市能让边境百姓有生计,一举两得。” 他顿了顿,补充道,“但要立盟约,若北狄再犯我疆土,便永久关闭互市。”
周延抬头看向龙椅上的少年,忽然想起先帝当年处理边患时的果决,竟与眼前的新帝有几分相似。他重重叩首:“陛下圣明!臣这就去安排!”
待周延退下,赵晏望着纱帘,忽然笑了:“娘,您刚才是不是想提醒儿臣,要留三分余地?”
苏凝被他说中心思,忍不住轻笑出声,纱帘的影子在地上轻轻晃动:“你既已想到盟约,便不必再多言。治国如弈棋,你走的每一步,都该有自己的道理。”
她想起赵晏小时候学棋,总爱用 “当头炮”,说 “这样痛快”,却不知后手的破绽。如今他能想到 “留盟约”,已是懂得了 “刚柔并济” 的深意,这比任何夸赞都让她欣慰。
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在舆图上投下菱形的光斑。李德全端来两盏莲子羹,轻声道:“陛下,太后娘娘,歇会儿吧,巳时都过了。”
赵晏却没动,指着舆图上的黄河道:“娘,您看这里,去年决堤的缺口,儿臣想让人修座石坝,比土坝结实。”
苏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正是当年先帝治水时差点被冲走的地方。她记得赵瑞曾说 “黄河是母亲河,也是个烈性子,得用真心待她”。如今儿子要修石坝,算是替父亲了了桩心愿。
“石坝耗费巨大,”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考量,“可让江南盐商捐银,就说修坝有功者,可免三年盐税。”
赵晏眼睛一亮:“这法子好!既解了国库之急,又让商人得些实惠,两全其美。” 他忽然想起在青州,百姓们也是这样互助修堤,原来治国的道理,和治家是一样的。
午后的朝会讨论的是科举改革。有老臣主张沿用旧制,说 “祖宗之法不可变”;也有新臣建议增设算学、农科,说 “国家需要实用之才”。双方争执不下,殿内的气氛渐渐紧张。
赵晏看向纱帘,目光里带着求助。苏凝轻轻咳嗽一声,声音透过纱帘传来,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臣们说的祖宗之法,是让天下学子有出路;新臣们说的实用之才,是让百姓有活路。两者并不相悖,何不折中?”
她顿了顿,继续道:“正科仍考经史,增设副科考算学、农科,中副科者授予地方农技官之职,既不违祖制,又能解民生之需。”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老臣们低头沉思,新臣们面露赞同,最后都对着纱帘深深一揖:“太后娘娘圣明!”
赵晏望着纱帘,忽然觉得那层薄薄的黄绸下,藏着的不只是母亲的身影,还有无数个日夜积累的智慧,像座取之不尽的宝库,在他需要时,总能给出最妥帖的答案。
散朝时,夕阳的余晖透过纱帘,将苏凝的影子拉得很长。赵晏走到东侧椅前,隔着纱帘说:“娘,今日多亏有您。”
“娘不能陪你一辈子。” 苏凝的声音里带着淡淡的怅然,却更多的是欣慰,“这些道理,你迟早要自己悟透。” 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木刻,是只展翅的雏鹰,是赵晏小时候刻的,翅膀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冲劲,“这个,你留着,想不通的时候看看。”
赵晏接过木刻,掌心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木纹传来,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抚摸。他知道,这道纱帘不是束缚,是翅膀下的风,推着他飞得更高,看得更远。
回宫的路上,苏凝坐在轿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宫灯。御花园的海棠开得正盛,花瓣落在轿帘上,带着淡淡的香。她想起很多年前,先帝也是这样在暖阁里教她看奏折,说 “女子也能懂朝政,只要用心”。那时的烛火明明灭灭,映着两人的影子,像幅温暖的画。
如今她将这份温暖传给儿子,看着他从跌跌撞撞的少年,长成能独当一面的君主,忽然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垂帘听政不是夺权,是守护。是替新帝挡住初掌大权的风浪,是教他读懂奏折里的民生疾苦,是陪他走过从少年到君主的过渡期。这道黄纱帘,遮的不是权力,是母亲的牵挂,是两代人对江山的责任,是永熙朝最温柔的铠甲。
当轿帘被晚风吹起时,苏凝看见天边的晚霞红得像火,映着太和殿的金顶,像个灿烂的预兆 —— 属于他们的,属于永熙朝的,崭新的明天,正在缓缓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