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鱼从演练场出来,天已经擦黑。他拐进新生联合区的宿舍区,楼下的草坪有两个人在练吉他,没唱,只对着和弦。A 栋的走廊灯一格一格亮着,电梯镜面上粘着“假期安全提醒”。他在 3 楼下电梯,钥匙在掌心转了一圈,又塞回口袋——先去吃饭。
食堂离宿舍两栋楼,门口的人流稀疏些,但不冷清。自助终端前的队伍只有三四个人,旁边桌子上摊着社团的招募单,几张椅子被挪在一起,围着在讨论假期项目。有人在视频通话,讲的是家乡话,时不时笑起来。
他刷卡点了牛肉面:大碗、加牛肉、多香菜、不要辣油。屏幕开始倒计时。三十秒后,取餐口亮起绿灯,隔板滑开,热气涌出来。他端走那碗面,路过一桌同学,他们正比对一张路线表,商量明天去城外骑行。另一桌在看选修课的名单,讨论哪个老师给分松一点。没有打饭阿姨,没有喊号声,但“人”的动静在——椅子挪动的摩擦,杯盖“咔嗒”一声扣上,谁喊了声“等我一下”。
林天鱼找了靠墙的位置坐下。面条均匀,牛肉片切得整齐,香菜盖在最上面。他先尝了汤,又夹了一口面,味道跟曾经在深市的时候差不多。他吃得不快,偶尔停下听旁边那桌人讲笑话,笑点他没完全听懂,也跟着笑了一下。
回到 A 栋,楼道空空的,门缝里透出几处灯光。302 的门锁开得很顺,室内是熟悉的洗发水味和陈明哲留下的薄荷味空气清新剂。另一张床铺得平整,枕头立着,像等人回来的样子。窗台上的小风扇停着,杯子倒扣在垫布上,干净得没有水痕。
还有十二天假期。林天鱼决定像游客一样在这座科研复合体里乱逛。
第二天,他没设闹钟,醒来时窗帘缝里漏进一条窄窄的亮光,墙上的挂钟指着九点半。他赖了一会儿床,听着外面隐约传来的磁悬浮列车经过的嗡鸣声,才慢吞吞地爬起来。没课,也没任务,时间变得松散而又慷慨。
没坐穿梭列车,他只是顺着中央广场旁的人行道慢慢走。路边的全息导览柱偶尔闪烁,变换着不同学院的宣传片。
他拐进了一条岔路,两旁是高大的,叫不出名字的树木,阳光被筛得细碎。这里更安静,偶尔能看到几对情侣牵着手低声说话,或者有人坐在长椅上,膝盖上摊着一本厚厚的实体书。他经过一个露天咖啡馆,点了一杯冰美式,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咖啡馆的桌子是智能的,桌面可以投射出棋盘或者新闻界面。他什么都没点开,只是看着对面那栋生物工程学院的温室穹顶发呆。穹顶是透明的,里面是一片浓郁的绿色,能模糊看到一些巨大的、形态奇异的植物轮廓。
把校园导览翻了个遍。食堂、商店、服务点,地图上密密麻麻,全连着同一条“供给网络”。蜜雪冰城、沙县小吃也有,招牌和城外一样,只是没人。柜台后面是封闭的模块,出餐口统一的宽度,透明挡板背后一排银色盒体。
在蜜雪冰城点了一杯柠檬水,酸甜可以滑动调节,他把滑块停在“标准值+1”。三十秒后取走,吸一口,果然与上次在深市喝的标准杯几乎一模一样。再低头看屏幕,右下角有小字:“本店由【征】提供技术支持。配方模型:v4.31。动态计划延迟:0.6 s。”
他一连试了三家店,出餐时间都在二三十秒之间。无论是面、馄饨还是奶茶,味道稳定得像同一只手做出来的。他把手里的纸杯捏了捏,纸质的触感和温度也没有区别。
午后的人行道上慢慢热闹起来。有人推着自行车从阳光里穿过去,车铃不响,影子先到;有人从咖啡馆出来,手心掐着一个杯盖,啪嗒一声扣上;还有两只小麻雀落在广场石阶上,侧着头看他,往前蹦两步,又飞走了。清洁机在不远处工作,圆圆一只,沿着地砖缝走,遇见鞋尖会礼貌地绕开;它的身后留下一道更深的光,像有人用湿布抹过。
他忽然想起深市那条街。夜里风一收,油烟就厚起来,灯泡在烟里发黄。卖炒米粉的大叔总是系着围裙,腰不直,盐总要多一撮,偶尔会问一句“要不要再撒点葱?”说完不等回答,已经拿勺子去抓了。他那张脸,油光底下挂着疲惫,笑意却像随手添的豆芽,哪一份里都肯多给一点。林天鱼那会儿常常说一句“师傅,辛苦了”,声音并不大,大叔却听得见,抬手回他一个“哎”。
那一声“哎”,像落在夜里的灯,罩不住风,却照见人——短短一声,盐多一点也不打紧,米粉略糊也不打紧,买卖之外还有一句话的去处。
晚饭时,他又去了食堂。这一次没有点牛肉面,而是挑了炒米粉。在备注栏里,他特地敲下几个字:“盐多一点”。屏幕闪了闪,仿佛迟疑片刻,又顺从地跳转到倒计时界面。三十秒后,绿灯亮起,隔板滑开,一股带着油气和热度的香味扑了出来。米粉被盛在深盘里,葱花点缀在顶上,色泽比记忆里更亮一些,蒸汽冒着,带点急促的气息。
他夹了一筷子送入口中,果然比记忆里咸,甚至有些过了。可那股“过分”的味道,像是专为他量身定制的,带着一种笨拙的殷勤,不再是那个被无数次验证、永远不会出错的版本。是独属于他的,一个临时的版本。
吃完,他把托盘轻轻搁进回收口,里面的机械臂“咔嗒”一声,像打了个并不疲惫的呵欠。玻璃挡板后的绿灯灭了又亮,像一只没有情绪的眼。
他忽然低声道:“师傅,今天辛苦了。”
玻璃上映出他自己,眉眼被蒸汽揉得有些软。机器当然没听见,只在角落里吐出一条细细的纸条:“交易完成,祝您用餐愉快。”纸条卷了个小弧,乖顺地躺在分隔槽里。
林天鱼笑了一下,把纸条夹进兜里,顺着宿舍区往回走。草地上的吉他换了调子,隐约带着点乡音,唱不出完整的词,只是顺着和弦往下溜,像溪水过石,带着夜气慢慢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