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宫里的光阴,是没有光阴的。
唯有当头顶石板缝隙间,那点微乎其微的天光彻底湮灭,化作一片沉甸的死黑时,花月影才知道,又是一日过去了。
当然,也或许是又一夜降临。谁在乎呢?在这方丈之地的囚笼里,昼夜交替不过是深浅不同的黑暗罢了。
她是一柄琵琶。一柄通体由暖玉雕琢而成,弦丝以冰蚕银线绞成的琵琶。此刻,她正被摆放在一个紫檀木架上,置于地宫最中央,承受着这无边无际的寂静。
不,或许不该说她是琵琶。那只是她此刻不得不依附的形骸。她的本源,是寄宿于这柄玉石琵琶内的一缕精魂,一个自混沌中苏醒,自诩为“花月影”的灵。
黑暗与寂静,于她而言并非最难忍受。真正啃噬灵台的,是那无处不在的、粘稠而阴冷的“人气”。这地宫的主人,那位在江湖上享有“江南大侠”美名的江别鹤,似乎极为享受这种将美好事物禁锢于方寸之间,独自赏玩的感觉。
他白日里在外是仁义无双的君子,到了夜晚,便会步入这地宫,有时对着她喃喃自语,有时则只是用那种混合着贪婪、得意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的目光,久久地凝视她。
那目光,让花月影感到恶心。她能感觉到,这地宫的石壁浸透了他的虚伪,空气里飘浮着他的算计。她这至清至洁的玉灵之体,被困于此,如同明珠蒙尘,美玉陷于泥淖。
“界源石的碎片……” 灵识内视,那一点混沌光华在她本源核心缓缓旋转,正是它带给她穿梭万界的能力,也带来了这无尽的追捕与囚禁。“系统,扫描一下,这个世界的‘他’,在哪里?”
脑海中,冰冷的电子音毫无波澜地响起:【滴——检测到宿主处于任务执行环境。本世界核心目标:感化‘玉石琵琶精’,扭转其依附江别鹤、为虎作伥的命运线。警告:宿主当前状态已被核心目标覆盖,请尽快脱离当前束缚,开启感化任务。】
花月影在灵识里嗤笑一声。感化?被锁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她去感化谁?感化这地宫里的老鼠吗?
“我是问,这个世界的‘男主角’在哪里?”她耐着性子重复。
【权限不足。需宿主脱离当前禁锢,主动接触世界主线,方可解锁关键人物信息。】
又是这样。每一次快穿,这破系统都给不了什么实质性的帮助,一切都要靠她自己摸索破局。若非为了彻底炼化界源石,摆脱万界管理局的追捕,她何须受这等窝囊气。
一丝极轻微的灵力,如同触角般从琵琶本体中缓缓探出,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周围的禁制。那是江别鹤请高人布下的,名为“锁灵阵”,专门用来禁锢她这类通灵之物。灵力触角刚一接触到那无形的壁垒,便是一阵针扎似的刺痛反馈回来,让她整个灵体都为之战栗。
她迅速收回灵力,心底一阵烦躁。这阵法并不算多么精妙,若在她全盛时期,弹指可破。可如今她灵体与这琵琶本体深度绑定,本体受限,她能调动的力量百不存一,强行冲击,只怕会落得个灵体溃散的下场。
“吱嘎——”
头顶传来石板被挪动的沉闷声响。
花月影立刻收敛所有灵机,将意识沉入琵琶深处,伪装成一柄真正无知无觉的死物。
脚步声沿着石阶缓缓而下,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从容。是江别鹤。
浓重的、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充满了整个地宫,那是一种混合着熏香、墨汁以及更深层权欲算计的味道。花月影甚至能“听”到他体内血液流动的声音,比往常要略快一些,似乎心情并不像他脚步表现得那么平静。
他今天没有像往常那样直接走到她面前,而是先到了角落的书案旁。那里堆放着一些卷宗和信笺。他点燃了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却让地宫更显幽深。
花月影“看”到他拿起一封信,在灯下反复看了几遍,手指无意识地在案几上敲击着。
“移花宫……” 他低语,声音在地宫的石壁间产生轻微的回响,“花无缺……”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花月影沉寂的灵识里荡开了一圈涟漪。移花宫?那是江湖上最为神秘也最令人忌惮的势力。这江别鹤,怎么会和移花宫扯上关系?
“堂堂移花宫少主,竟要亲临我这小小的江南……是为何故?”江别鹤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旋即又化为冷笑,“莫非,也是为了那‘燕南天宝藏’的线索?还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他放下信,终于转过身,朝着花月影走来。
油灯的光晕勾勒出他儒雅的面容,三缕长须,眉眼间似乎总是含着三分笑意,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谦谦君子”。唯有花月影能感受到,那笑意之下隐藏的冰冷与算计。
他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琵琶的琴弦。
就在那指尖即将落下的瞬间,花月影凝聚起一丝极微弱的灵识,不是反抗,也不是攻击,而是传递出一种情绪——一种深沉的、仿佛积压了千年的悲哀与死寂。
这不是伪装。被困于此,前路茫茫,这悲哀,是她此刻心境最真实的写照。
江别鹤的手指在离琴弦只有毫厘之处顿住了。他微微蹙眉,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并非灵觉敏锐之人,但方才那一刹那,他确实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以及一种让他极不舒服的沉郁感,从这柄琵琶上传来。
他收回了手,负在身后,仔细端详着琵琶。玉质温润,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银弦冰冷,一如往昔。
“是错觉吗?”他自语,“总觉得你这物件,近来有些不同……”
他绕着琵琶走了一圈,目光锐利如鹰,试图找出任何一丝不寻常之处。花月影屏息凝神,将所有灵机收敛到极致,不敢有丝毫异动。
半晌,江别鹤似乎并未发现什么,脸上的疑虑稍减,又恢复了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罢了,无论如何,你终究只是一件死物。待我应付完移花宫来人,再好好探究你的奥秘。若能借你之力,攀上移花宫这棵大树……”
他没有再说下去,但那眼神中闪烁的野心,却暴露无遗。
他又站了片刻,似乎在盘算着什么,随后才转身,吹熄油灯,沿着石阶走了上去。石板再次合拢,将最后一丝微弱的光线和声音彻底隔绝。
地宫,重归于死寂的黑暗。
花月影的意识却无法平静。
“移花宫……花无缺……” 她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字。虽然系统没有明说,但一种直觉告诉她,这个“花无缺”,极有可能就是她此行的关键。
感化“玉石琵琶精”的命运?她现在就是这柄琵琶精!她的命运,就是摆脱江别鹤,获得自由!
而要摆脱眼前的困境,这个即将到来的“花无缺”,或许就是唯一的变数,是她黑暗中窥见的一线微光。
只是,这线光,是会将她引向生路,还是更深的绝望?
她不知道。
她只能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寂静中,继续等待。等待那不知是福是祸的变故降临。
灵识内,那点界源石的碎片依旧缓缓旋转,仿佛亘古如此。而琵琶玉质的本体,在这绝对的黑暗里,泛着只有她自己能感知到的、清冷而孤寂的微光。
地宫琵琶魂,幽幽待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