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风陵渡,腊月寒天。朔风裹着雪粒子,像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疼得人缩脖子。渡口旁的安渡老店却像口暖窑,炭盆烧得通红,火星子噼啪跳,满屋子人声嗡嗡,连窗棂上的冰凌都被熏得往下淌水。
大堂角落,个青衫少女托着腮,辫梢沾着点炉灰也没察觉。她约莫十五六岁,鬓边别着朵半枯的腊梅,皮肤是雪裹着的瓷色,一双眼亮得像浸了溪水,转着圈儿都是机灵劲儿——正是郭靖与黄蓉的次女郭襄。她身旁的郭破虏攥着个白面馒头,啃得慢,眉眼间带着股实诚的憨气,没姐姐那般活络。
“要说如今江湖顶神秘的人物,还得是‘神雕大侠’!”说话的山西客商把烟袋锅子往桌角一磕,指节叩得桌面响,“没人知他真名实姓,只晓得总跟只雕——那雕丑得厉害,翅膀展开比门板宽,却能驮着人飞!他自己呢,背柄黑剑,沉得能压垮马,看着跟块黑铁似的!”
“黑铁剑?”邻桌个穿短打的汉子插嘴,酒碗顿在桌上,“那得多少斤?寻常人提都提不动!”
“提不动?”客商拍着大腿笑,唾沫星子溅在油布桌布上,“前些天我打鄂北过,遇上伙马贼,货被抢了,伙计还挨了刀。我正蹲在山坳里哭,就见神雕大侠来了!马贼头举着鬼头刀砍过去,他就那么抬手一挡——你们听好,‘铮’的一声!那精钢刀从刃根裂成两半,铁屑溅在雪地里,簌簌响!马贼头虎口裂了血,爬起来就跑,连鞋都掉了一只!”
众人倒抽冷气,酒碗停在半空。郭襄往前凑了凑,辫梢扫过凳腿,眼睛亮得像燃了烛:“那他没伤那些马贼吗?”
客商摇头,脸上多了几分敬色:“就说了个字——‘滚’。声音哑得像磨过石头,却比官老爷的令牌还管用!那群马贼平日砍人跟切菜似的,这会儿连断刀都不敢捡,屁滚尿流地跑了!”
“这话不假!”另一桌的江湖汉子粗声接话,胳膊上的刀疤露在外面,“我在信阳府见过!赵家拳宗那伙人,把城里姑娘掳去做压寨夫人,官差来了就躲进山洞。神雕大侠去了,一脚踹开寨门,三剑!就三剑!把赵老鬼的胳膊卸了,救了几十号姑娘出来!”
“何止武功高!”个捋着山羊胡的老者往前探了探身,声音压得低,“传闻他医术也神——前年岭南‘毒手阎罗’放毒,死了十几个人,名医都没辙。他路过,在山里头采了几样草药,熬成汤灌下去,人就活了!就是行踪太飘,想找他求医,比找活人参还难。”
“对了!”老者忽然顿住,眼风扫过满座,“还有人说,他会古墓派的功夫!玉箫剑法、弹指神通,连小龙女仙子当年的‘玉女心经’,他都能使得几分!”
“古墓派?”郭襄心口一跳,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绣纹——那是去年杨过哥哥提过的,说她穿莲纹好看。她想起父母偶尔聊起的终南山,说小龙女清冷得像月下的雪,又想起那个背着重剑的少年,眉眼间总裹着层化不开的落寞,在襄阳城头走过时,连风都似的沉。
“可不是嘛!”老者的声音更低了,“当年小龙女仙子在绝情谷失踪,江湖上议论了好几年。如今有人说,神雕大侠常去终南山下的活死人墓徘徊,说不定……他就是当年那个叛出全真、大闹重阳宫的杨过!”
“杨过哥哥?”郭襄轻呼出声,指尖攥紧了衣角。幼时在襄阳城头,她见过杨过哥哥背着玄铁剑走过,父亲站在城楼上叹“此子风骨,百年难遇”,母亲却悄悄捏紧了帕子,没说话。那时候她还小,只觉得这个哥哥身上的孤劲,和旁人都不一样。
“嘘!小声点!”旁边个穿长衫的急忙拦着,“那位大侠最不喜人探他底细!上月有个捕快想跟踪他,第二天就被挂在城门口,身上没伤,却昏迷了三天三夜,醒了连半个字都不敢提!”
大堂里顿时静了,只剩炭盆的噼啪声,还有窗外风裹着雪的呜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是又敬又怕。
郭襄却听得心头发热。一人一雕,背着黑剑走天涯,遇着恶人就管,救了人就走——这比襄阳城里按部就班的日子,不知快活多少!她脑子里渐渐勾出个影子:月光下,个高大的身影立在崖边,黑剑插在雪地里,雕儿站在他肩上,风卷着衣袍,像要飞起来似的。
就在这时,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一股寒气裹着雪沫子涌进来,靠窗的人都缩了缩脖子。众人抬眼望去,只见个身影裹着旧斗篷,边角磨得起了毛,风帽压得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道硬朗的下颌线,沾着点未化的雪。他肩上的雪沫子落在炭盆热气里,瞬间化了缕白烟,悄没声地走到最靠门的暗角坐下,声音哑得像冻住了:“一壶劣酒,两斤酱牛肉。”
他坐着也显得高大,后背挺得像松,斗篷下露着截粗布,裹着个长条物事,倚在桌腿旁——那物事沉得很,桌腿都往下压了压,形状看着像剑,却比寻常剑宽出不少。
店里的喧闹声不知不觉低了,连客商都停了话头。这人没做什么,却像块吸人的磁石,让人忍不住往他那边瞟。
郭襄也好奇地看了两眼,只觉得那背影有点眼熟,像在哪儿见过似的,心口莫名发紧。她摸了摸怀里的玉蜂针锦袋,温温的——母亲说,当年小龙女姑姑也用这个,只是比她的更细些。要是能见到神雕大侠就好了,她想,说不定能问问他,是不是真的是杨过哥哥,这十六年,他都去了哪儿。
角落里,斗篷客端起酒碗,指节泛着冷白。杯沿沾了点酒渍,滴在粗布裹着的长条物上,那物事竟轻轻动了动,像是里面的剑在共鸣。他喝酒时,风帽微微抬了点,露出眼尾两道浅纹,像被岁月磨出的剑痕。目光扫过郭襄时,他顿了顿,眼里闪过丝恍惚,像透过这张青春明媚的脸,看到了十六年前另个姑娘的影子——也是这样亮的眼,这样带着点莽撞的好奇。
不过一瞬,那恍惚就散了,只剩深不见底的沉寂。他放下酒碗,窗外的风更厉了,卷着雪粒子打在门板上,像是要把这寒夜,再拖得长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