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杨戬那低沉沙哑、却又带着斩钉截铁般力量的誓言,如同浸透了血与恨的冰冷楔子,深深钉入了这片被桃山阴影笼罩的、悲伤的土地。空气中弥漫的尘埃、焦糊味以及那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似乎都因这誓言而变得更加沉重。
而被兄长那单薄却异常坚定的身躯紧紧护在怀里的幼年杨婵,似乎被这压抑到极致、几乎要凝固的氛围,以及兄长身体因极力克制愤怒与悲痛而传来的、无法掩饰的轻微颤抖所惊扰,原本压抑的啜泣声,骤然变大,哭得更加厉害,更加绝望了。
她的哭声,并非那种撒泼打滚般的响亮嚎啕,而是一种更深沉的、仿佛从破碎的心底一点点挤压出来的悲鸣。那声音断断续续,气息不稳,充满了稚童无法理解也无法承受的巨大变故所带来的恐惧、迷茫与撕心裂肺的疼痛。如同一只被遗弃在冰冷雨夜、瑟瑟发抖又无处可去的小猫,发出的微弱却足以穿透灵魂的哀泣。
“爹爹……娘亲……呜啊啊……我要爹爹……我要娘亲……”她小小的、带着婴儿肥的手臂,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死死地环抱着哥哥杨戬的脖子,仿佛那是她在骤然降临的、毁灭性的惊涛骇浪中,所能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稍一松手,就会被无尽的黑暗与冰冷彻底吞噬。滚烫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溪流,不断从她那双原本应该清澈明亮、此刻却红肿不堪的大眼睛里涌出,在她苍白失血、沾满尘土的小脸上,冲刷出一道道泥泞而凄惨的泪痕。“哥哥……娘亲……娘亲被那些金色的坏人抓走了……被那座好黑好红的大山压住了……我们怎么办呀……爹爹也不见了……呜呜……”
她似乎还不能完全理解“镇压”于桃山之下的永恒囚禁意味着什么,也无法确切明白“死亡”是何等冰冷彻骨的终结。但那种与父亲温暖怀抱的永诀,与母亲温柔笑靥的生离,那种至亲之人被强行从身边夺走、家园在眼前瞬间崩塌的剧烈痛苦,以及之前天兵降临时的金光万丈、神威如狱,父亲杨天佑在她面前被……那血腥而恐怖的一幕,已经足够像一个巨大的、无情的铁锤,将她那只有五六岁的、脆弱而美好的小世界,彻底砸得粉碎!
杨泽隐藏在冰冷的岩石之后,那每一缕细微的、充满了绝望与无助的哭泣声,都像是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穿透他的心脏。他看着那个小小的、因极度悲伤而蜷缩成一团、不住颤抖的稚嫩身影,只觉得胸口像是被一块千斤巨石死死堵住,沉闷得几乎无法呼吸。眼眶不受控制地阵阵发热、酸涩,视线迅速变得模糊。他不得不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借助那一点锐痛,来维持摇摇欲坠的理智和隐匿的状态。
这就是他的母亲,三圣母杨婵。
在他所熟知的那个未来,在他的记忆深处,母亲永远是那样温柔、娴静、慈爱,如同三月里浸润着杏花烟的江南春水,无声无息地滋养着他和沉香(他的兄弟)的整个童年。她的眉眼总是含着浅浅的、温暖的笑意,仿佛能融化世间一切寒冰;她的声音轻柔悦耳,充满了对世间万物的悲悯与宽容的爱。他见过母亲为他缝制衣物时的专注,见过母亲在庭院中打理花草时的宁静,见过母亲在灯下教导他们兄弟识字读书时的耐心……他从未见过,也根本无法想象,母亲会有如此刻这般,如同被抛弃在荒野、失去了所有庇护与希望的幼兽般,无助、彷徨、绝望哭泣的模样!
原来……在那份历经磨难后沉淀下来的温柔与慈悲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深重、如此惨痛的童年创伤!失去慈父,母亲被至亲镇压于暗无天日的山底,与唯一的兄长如同无根飘萍般流落在这危机四伏、猛兽横行的洪荒大地,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时时刻刻面临着未知的危险……这些沉甸甸的苦难,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她幼小的心灵上划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也深刻地塑造了未来那个温柔中带着坚韧、慈悲里藏着执着的三圣母。
或许,正是因为她自己亲身经历过失去至亲、家庭破碎的彻骨之痛,才会在未来,对她和沉香,倾注了那般毫无保留、深沉如海的母爱,恨不得将世间所有的美好都捧到他们面前。也或许,正是因为这童年巨大的缺失与对温暖家庭的极致渴望,才会让她在未来,对那份与凡人书生刘彦昌之间真挚而朴素的爱情,看得如此之重,珍视到不惜触犯冰冷的天条,宁愿承受被镇压于华山之下的代价,也要奋力抓住那一点人间的烟火与温情吧……
杨泽紧紧闭上了眼睛,浓密而沾染了尘土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敢再去看那令人心碎的一幕。他怕自己再多看一眼,那积压在胸腔里的、混合着怜惜、悲痛、愤怒与无力感的复杂情绪,会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会让他彻底失去理智,不顾一切地冲出去,将那个哭泣的小小身影紧紧抱在怀里,告诉她别怕,告诉她一切都会过去……
他甚至在心里疯狂地组织着语言,想要用神念传音,告诉那个被巨大悲伤淹没的小女孩:别怕,婵儿,未来你会平安长大,你会出落得美丽而善良,你会遇到真心爱你的人(尽管那或许又是一场劫难),你会有两个可爱的孩子(我和沉香),你会拥有很长一段平静而幸福的时光……你会很幸福……
但是……不能。
绝对不可以。
时空的壁垒坚不可摧,因果律的铁则冰冷无情,像无数道无形的、却比神铁更加坚固的锁链,从过去、现在、未来的每一个维度缠绕着他,束缚着他的言行,禁锢着他的冲动。他只是一个来自错误时间的幽灵,一个历史的旁观者。任何试图干预历史进程的行为,哪怕只是传递一句看似安慰的话语,都可能像蝴蝶扇动翅膀,在未来的时空掀起毁灭性的风暴——他不敢赌,也赌不起。他可能亲手抹去母亲存在的痕迹,可能让舅舅杨戬无法成长为那个未来的司法天神,可能……让“杨泽”自己,从未诞生。
他只能在这里,作为一个痛苦的、无声的旁观者,强行压抑着翻江倒海的心绪,独自咀嚼着这份跨越了漫长岁月、沉重到几乎无法承受的悲伤与无奈。
岩石的另一边,少年杨戬清晰地听着怀中妹妹那撕心裂肺的哭泣,感受着她小小的身体因恐惧和悲伤而传来的剧烈颤抖,他僵硬的身体微微震动了一下。那双原本只燃烧着对天庭、对玉帝滔天恨意的眼眸深处,第一次不受控制地闪过了一丝除了仇恨之外的情绪——那是与他十岁年龄截然不符的、沉重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与……无力感。
他毕竟,也只是一个孩子。
一个刚刚失去了父亲,眼睁睁看着母亲被镇压,家园被毁,不得不带着年幼妹妹亡命天涯的孩子。
他笨拙地、有些僵硬地,抬起那双沾满了泥土、草屑和已经干涸发黑血污的小手,动作生涩地、一下一下,轻轻拍打着妹妹杨婵那因哭泣而不断起伏的、瘦弱的背脊。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得厉害,却努力地想要挤出一丝安抚的意味,尽管那声音听起来更像是破损风箱的拉扯:
“婵儿不哭……不哭了……乖,有哥哥在,哥哥会保护你的,永远都会。”他重复着这苍白却唯一的承诺,试图给予妹妹一点虚幻的安全感。“哥哥发誓,一定会救出母亲!我们一家人,一定会再团聚的!一定……会的!”
他的安慰,在这天地倾覆的巨大悲剧面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如此缺乏说服力。但对于怀中这个失去了所有依靠、整个世界只剩下哥哥的哭泣女童而言,这已经是她在这冰冷绝望的废墟之中,所能感受到的、唯一的、也是全部的温度和依靠了。
杨婵抬起那张被泪水和尘土糊满的小脸,泪眼朦胧地、努力地聚焦,看着哥哥杨戬那双布满了血丝、却异常坚定、仿佛燃烧着某种火焰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名为“希望”或者“执念”的东西。这微弱的光,像是一根细细的蛛丝,暂时拉住了她不断下坠的灵魂。她的哭声,终于渐渐从失控的悲恸,转变成了更加压抑的、低低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抽噎。但那小小的、柔软的身子,依旧因为残留的恐惧和巨大的悲伤,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如同秋风中最纤细的苇杆。
兄妹二人,就在这片象征着家破人亡、承载着无尽悲痛的废墟之中,紧紧相拥,汲取着彼此身上那一点可怜的温暖。他们如同两株在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中被摧折了所有枝叶、几乎连根拔起,却依旧凭借着最后一点生命力,将根系死死缠绕在一起,在泥泞中艰难求生的小草。脆弱得仿佛下一刻就会被彻底湮灭,却又顽强地透着一丝不肯轻易熄灭的、名为“生存”与“复仇”的生机。
杨泽深深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强行将胸腔里那股几乎要爆炸的酸楚与冲动压了下去,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的清醒。他知道,沉溺于悲伤和无力感之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历史的洪流不会因为他的痛苦而有丝毫停顿,眼前的危机也不会因为他的怜悯而有半分消减。
他必须行动起来。立刻,马上。
首先,也是最紧迫的,他需要疗伤。以他现在这具千疮百孔、几乎濒临崩溃的身体状态,别说试图以某种不触碰因果的方式去暗中影响什么,就连在这片危机四伏的洪荒之地最基本的自保,都成问题。体内那道时空之雷残留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毁灭性能量,必须尽快想办法驱除或者至少是强行压制下去,否则他的伤势只会不断恶化,直至彻底湮灭。
其次,他需要尽快了解这个时代更具体的情况。他所知的“上古时代”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他需要弄清楚自己所处的确切时间节点,是在瑶姬被镇压后的第几天?周围的地理环境如何?有哪些势力分布?是否存在某些已知的、相对安全或者危险的区域?这些信息,对于他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至关重要。
最后,也是最重要,最让他内心挣扎的一点……他的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复杂地投向那对在废墟中相依为命的兄妹。他无法直接改变历史的大势,无法告知他们未来的走向,无法代替他们去承受那些注定要经历的磨难。但是……他或许,可以尝试用一种极其隐秘的、不直接干预他们命运轨迹的、近乎“自然巧合”的方式,给予他们一些微不足道的、却可能在关键时刻救命的帮助?
比如,在他们可能遇到致命危险时,引开某些低阶的妖兽?
比如,在他们饥寒交迫时,“恰好”让他们发现一些可食用的野果或安全的水源?
比如,暗中清理掉一些可能会追踪到他们的、不涉及大人物的尾巴?
一个模糊而谨慎的计划,开始在他纷乱的脑海中艰难地酝酿、成形。这需要极其精妙的算计,对因果线最细微的把握,以及……承担巨大风险的勇气。
他最后深深地、仿佛要将这一幕刻入灵魂般,看了一眼那对紧紧依偎的兄妹——少年杨戬眼中那与年龄不符的、如同深渊寒冰与地狱烈火交织的恨意与坚定;幼年杨婵脸上那混合着泥土与泪水、写满了无助与恐惧的苍白小脸。
然后,他狠下心肠,悄无声息地转过身,将那片废墟和哭声抛在身后。每挪动一步,周身的剧痛都如同潮水般涌来,让他几乎晕厥。他咬着牙,凭借着顽强的意志,朝着与那座压抑的桃山相反方向的、更深处显得幽暗而神秘的山林之中,一步一步,艰难地、蹒跚地挪动脚步。
他必须先找到一个绝对安全的、能够隔绝气息的藏身之所,来处理自己这一身几乎要命的伤势,积蓄哪怕一丝一毫的力量。
而在他身后,历史的洪流,依旧会按照它那既定的、残酷无情的轨迹,裹挟着那对失去了所有庇护、只能在仇恨与泪水中相互依偎的苦难兄妹,滚滚向前,奔向那未知而坎坷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