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的艰难跋涉，以及那短暂溪边休整所带来的一丝微弱喘息，并未能真正抚平少年杨戬内心深处那如同岩浆般翻滚沸腾的恨意与痛苦。它们只是被强行压抑了下去，如同暂时蛰伏的火山，在看似平静的表层之下，积蓄着更加狂暴、更加毁灭性的力量，只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便会彻底喷发，焚毁一切。
这一日，三人沿着崎岖的山脊，艰难地攀上了一处地势较高的山岗。这里视野陡然开阔，仿佛整个世界都在脚下铺陈开来。连绵的苍翠山峦如同凝固的绿色波涛，向着天际线无尽蔓延。然而，在这片充满原始生机的画卷中央，一个极其不协调的、刺目的存在，如同巨大而丑陋的伤疤，悍然闯入了他们的视野——
正是那座桃山！
它巍峨、沉默，通体呈现出一种不祥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色泽，与周遭青翠的山林形成了极其鲜明而残酷的对比。即使相隔如此遥远，那股源自天道法则的、沉重到令人灵魂战栗的封印气息，依旧如同无形的潮水，跨越了空间的距离，一波波地冲击而来，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杨戬，他至亲的母亲，那位雍容华贵的瑶姬仙子，此刻正被镇压在那冰冷、黑暗、绝望的山腹最深处，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孤寂与痛苦！
杨戬的脚步，如同被无形的钉子瞬间钉死在了原地。他的身体猛地僵住，所有的动作、甚至呼吸都在这一刻停滞了。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毒、燃烧着地狱火焰的利箭，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了远方那座桃山之上！先前因为阿泽（杨泽）的存在、因为短暂的安全和食物而略微放松了一丝的神经，瞬间再次绷紧到了极限，甚至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紧绷！那压抑了数日的痛苦、愤怒、仇恨、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思念，如同终于找到了宣泄口的洪水猛兽，轰然冲垮了他勉力维持的理智堤坝！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内部撕裂的极致情绪！那双原本因为疲惫而略显黯淡的眼眸，在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变得赤红一片，仿佛真的有炽热的血液即将从中滴落！额头上、脖颈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突突跳动。
依偎在他身边的幼年杨婵，虽然懵懂，却对哥哥的情绪有着野兽般的直觉感应。她清晰地感受到了从哥哥身上传来的、那几乎化为实质的悲痛与愤怒的浪潮，以及远方那座暗红色大山带来的、令人窒息的沉重压迫感。她害怕极了，小手死死地攥紧了杨戬那破烂的衣角，小小的身子瑟瑟发抖，带着哭腔，声音微弱而恐惧地喃喃道：“哥哥……娘亲……娘亲还在那里……那座山下面……呜……”
然而，此时的杨戬，已经完全听不见外界的声音了。他的全部心神、所有的感知，都被那座象征着家族悲剧、囚禁着生母的桃山彻底吞噬！他猛地转过身，动作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显得有些踉跄和僵硬，正对着桃山的方向，双膝一软，“噗通”一声，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而坚硬的岩石地面上！
这一举动，带着一种近乎自残般的决绝，让一旁的阿泽（杨泽）心中猛地一紧，几乎要下意识地冲过去扶住他。
但杨戬不需要任何人的搀扶。他挺直了那尚且单薄、却已然承载了万钧重量的脊梁，朝着桃山的方向，用尽全身的力气，以一种近乎叩拜天地、却又充满了不屈与质问的姿态，狠狠地、毫不留情地磕了三个响头！
“咚！”“咚！”“咚！”
沉闷而清晰的撞击声，如同重锤般敲击在阿泽的心上，也回荡在这片寂静的山岗。杨戬的额头与坚硬的岩石亲密接触，瞬间皮开肉绽，鲜红的血液立刻涌了出来，顺着他沾染了尘土的脸颊蜿蜒流淌，如同几条凄艳的小蛇，划过他紧抿的、失去了血色的嘴唇，滴落在他身下的石头上，溅开一朵朵刺目的血花。
但他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痛，或者说，这肉体的疼痛与他内心的痛苦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猛地抬起头，任由额头上流淌的鲜血模糊了视线，将远处那座桃山晕染成一片更加狰狞的暗红。他仰天发出了一声嘶吼，那声音完全不像是人类孩童所能发出，更像是一头失去了至亲、被困在绝境之中、仰天悲鸣的孤狼！声音里充满了撕心裂肺的绝望、滔天的不甘、以及一种斩钉截铁、不成功便成仁的疯狂决绝！
“母亲——！！您等着！您好好看着！戬儿在此，对天立誓！！！”
他用尽肺腑中所有的气息，对着那遥不可及、却又仿佛近在眼前的桃山，对着那高悬于九天之上、冷漠注视着这一切的老天，发出了灵魂的呐喊：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无论要经历多少九死一生！无论敌人是何等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存在！！”
“我杨戬！必定倾尽所有！刻苦修行！不眠不休！哪怕榨干最后一滴血，燃尽最后一缕魂！也定要获得那足以撼动天地、颠覆乾坤的无上法力！！！”
他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激动和嘶吼而变得沙哑破裂，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震颤的力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脏最深处挤压出来的血块：
“终有一日！我必定要亲手！用我自己的力量！劈开这该死的桃山！打碎这冰冷的封印！将您从这暗无天日的囚牢之中，救出来！！让您重见这天日阳光！！！”
最后，他几乎是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发出了最恶毒、也是最坚定的诅咒般的誓言，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同押上：
“若违此誓！若中途退缩！若不能救出母亲！我杨戬，愿受天地共弃！永世不得超生！神魂俱灭！永堕无间！！！”
少年的誓言，如同带着鲜血和火焰，在这空旷寂寥的山岗之上疯狂地回荡、冲撞，震得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在微微颤抖。那不仅仅是一时冲动的呐喊，更是一个儿子在至亲遭受巨大苦难时，用自己全部的未来、全部的生命、全部的灵魂，所立下的最沉重、最不容置疑的承诺！其中蕴含的执拗、疯狂与不惜一切的决心，让闻者无不心头发冷，又为之动容。
阿泽静静地站在一旁，如同化作了山岗上另一块沉默的岩石。他听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誓言（他曾在那些古老的玉简卷宗中读到过类似的记载，也曾在舅舅杨戬偶尔流露的、深藏于冰冷面具下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到过这份执念），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五味杂陈。
这就是舅舅杨戬那闻名三界的“劈山救母”执念最原始、最赤裸、也最惨烈的源头！它并非日后那般带着神性的光辉与传奇的色彩，而是诞生于如此绝望、如此痛苦、如此无助的境地，带着血与泪的温度，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痛到无法呼吸。
他看得分明，此刻的少年杨戬，整个心神都已经被“救母”这个唯一的念头彻底占据、燃烧！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两样东西——镇压母亲的桃山，以及劈开桃山所需要的力量！为了获得力量，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可以承受任何痛苦，可以践踏世间一切规则！至于劈开桃山之后，会引发何等恐怖的后果？是否会招致天庭最残酷的镇压？是否会牵连到无辜的妹妹杨婵？甚至是否会因为违背天条而让自己也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这些关乎自身安危与后果的考量，早已被他心中那滔天的恨意与救母的急切，彻底冲散、碾碎！极致的痛苦和仇恨，如同一层厚厚的、扭曲的滤镜，蒙蔽了他尚显稚嫩的理智，让他变得前所未有的偏执、危险，却也……异常的纯粹。
杨戬如同发泄般立下这血誓之后，胸脯因为缺氧和激动而剧烈地起伏着，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眼中的疯狂血色并未完全褪去，但那歇斯底里的嘶吼暂时停歇了。他挣扎着站起身，用那只沾满泥土和血污的手背，胡乱地擦了一把脸上混合着的鲜血、泪水和汗水，然后猛地转过身，目光如同两道实质的冷电，直直地射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阿泽。
那眼神，与之前几天里那种带着审视、警惕、甚至偶尔流露出一丝复杂信任的眼神截然不同。此刻，那里面只剩下了一种近乎纯粹的、带着灼热渴望与不容置疑的探询。仿佛阿泽不再是一个同行的落魄散修，而是一个可能知晓通往力量捷径的、需要被榨干所有价值的“信息源”。
“阿泽。”他直呼其名，声音因为方才的嘶吼而异常沙哑干涩，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回避的坚定，“你在这山林里混迹多年，见识比我们多。告诉我！究竟要怎样才能最快、最有效地获得强大的力量？是那种……足以劈开那座山的力量！”
他问得极其直接，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病态的急切。那姿态，仿佛只要阿泽此刻指出一条看似可行的道路，哪怕那条路是通往幽冥地狱，需要剥皮抽筋、献祭灵魂，他也会毫不犹豫、立刻义无反顾地踏上去！
阿泽在心中暗暗叹了口气，一股沉重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果然如此。历史的惯性是如此的巨大，杨戬这救母的执念，如同已经上紧了发条、确定了轨迹的钟表，不会因为自己这个意外闯入的“变量”而轻易改变方向或速度。他不能，也绝不敢直接告诉杨戬：你命中注定会拜入玉鼎真人门下，修习那玄妙无比的八九玄功，掌握七十三般变化，最终成就神通……那等于是在最关键的核心因果节点上，悍然插手，引发的反噬足以将他和这对兄妹，乃至更广范围的时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看着杨戬那双被仇恨和渴望灼烧得几乎要冒烟的眼睛，清楚地知道，此刻任何形式的安慰、劝阻或者“从长计议”的建议，都将是苍白无力，甚至可能激起他更强烈的逆反心理。他必须引导，必须想办法，将这股强大到足以毁灭自身、也足以创造奇迹的执念，引导向一个相对更理性、更稳固、也更有可能真正成功的轨道上去。
“劈开桃山……”阿泽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关于“如何获得力量”的急切问题，而是顺着他的目光，再次将视线投向了远方那座如同亘古巨兽般匍匐的暗红色山峰，语气变得异常凝重，仿佛在掂量着某种沉重无比的东西，缓缓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又似乎在给杨戬一个稍微冷静下来的缓冲时间。然后，他才缓缓地、将目光重新转回到杨戬那张写满了急切与偏执的脸上，眼神平静而深邃，一字一句地，提出了一个看似简单，却又直指核心的问题：
“杨戬兄弟，你有此决心，有此血性，我阿泽……佩服。”他先肯定了一句，随即话锋猛地一转，语气带着一种引人深思的意味，“但是，在你疯狂地追寻力量之前，你有没有冷静下来，认真地想过一个问题……”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让正处于激动状态的杨戬，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注意力被牢牢吸引。
阿泽凝视着他的眼睛，缓缓地、清晰地问出了那个至关重要的问题：
“那座山，桃山……它为什么能够镇压住你的母亲？难道仅仅是因为……它足够巨大，足够坚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