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厅内定下的“明暗双悬”之策,如同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整个振华体系的核心层掀起了滔天巨浪。
镇守使、巡查使。
这两个崭新而又充满了无上权柄的职位,特别是那“只要突破锻骨境,即可申请”的许诺,像是一剂最猛烈的催化剂,注入了每一个人的心中。
无论是周小虎、周小七这样的原生核心,还是李铁山、苏清雪这些心思各异的“先行者”,都从这简单的任命背后,嗅到了一股风雨欲来的气息。
先生的棋盘,已经不再局限于邵清、林河这一隅之地。
他的目光,已然投向了更远的地方。
而锻骨境,便是登上这艘巨轮,成为掌舵人之一的最低门票。
一时间,整个邵清、林河两县的修炼氛围,变得前所未有的狂热。
无数人为了那看得见、摸得着的未来,开始了不分昼夜的苦修。
然而,就在这股蓬勃发展的势头如火如荼之际,一股来自旧秩序的寒流,终于还是跨越了层层山水,抵达了这座焕发着勃勃生机的县城。
这日清晨,邵清县东门之外,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与脚步声,打破了黎明的宁静。
一支约莫百人的队伍,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
为首的,是十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骑士,他们身穿崭新的藏青色军服,腰挎马刀,背负新式洋枪,神情倨傲,目光锐利。
在他们身后,是一队步行兵士,步伐整齐,军容虽远不如李铁山操练出的新军,却也透着一股官军特有的肃杀之气。
队伍中央,一顶八抬大轿被抬得四平八稳,轿帘紧闭,看不清里面的人物。
轿子前后,数面明黄色的旗帜迎风招展,“湖广总督府”、“特派巡查”等字样,在晨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是省城里来的大官!”
城门口早起赶集的百姓,一见到这阵仗,顿时吓得纷纷退避,脸上写满了敬畏与惶恐。
对于他们而言,县令老爷已经是天大的人物,这从省城来的,打着总督府旗号的大员,简直就是传说中的存在。
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飞速传遍了整个县城。
刚刚安稳了没几天的邵清县,人心再次浮动起来。
总办府。
周明正在与苏清雪、周小七等人商议着秋收后,在两县之地全面铺开新式学堂的计划,一名护卫神色凝重地快步走了进来。
“先生,东门外来了一支官军,打着湖广总督府的旗号,护送着一位大员,已经进城了,正朝着县衙方向去!”
此言一出,议事厅内的气氛顿时一凝。
周小虎“霍”地一下站起身来,浓眉紧锁,脸上带着一丝煞气:“省城的人?他们来做什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我看是来者不善!”
苏清雪秀眉微蹙,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清廷对于地方的掌控力虽然在减弱,但总督一级的大员,依旧是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
“他们在这个时候派人来,目的恐怕不单纯,多半是为了我们攻占林河、清算士绅的事情。”
周小七没有说话,只是将目光投向了周明,等待着他的决断。
周明放下手中的毛笔,神色平静如常,仿佛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淡然道:“该来的,总会来的。不必惊慌,让他们去。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
他这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从容姿态,瞬间让在场众人焦躁的心,安定了下来。
仿佛只要有先生在,天就塌不下来。
果然,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县衙的差役便一路小跑,神色慌张地来到了总办府。
“周……周总办,县衙有请!”那差役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冷汗,“省城来的特使大人,传您和高县令,即刻前往县衙问话!”
“知道了。”
周明点了点头,缓缓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长衫。
“先生,我陪您去!”周小虎立刻上前一步,眼神警惕。
“不必。”周明摆了摆手,“你们各司其职,维持好城中秩序,安抚百姓,不要自乱阵脚。”
说罢,他便在众人担忧的目光中,独自一人,朝着县衙的方向,信步走去。
……
县衙大堂。
此刻早已不复往日的模样。
原本属于县令的位置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身穿二品大员官服,面容阴鸷的中年人。
他头戴花翎,胸前挂着朝珠,眼神居高临下,不怒自威。
此人,正是湖广总督张之栋派来的特使,李文博。
在他的下首两侧,站着十余名全副武装的亲兵,一个个手按刀柄,神情冷峻,将整个大堂的气氛渲染得肃杀无比。
原县令高义,则像个犯了错的学童,战战兢兢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官帽的帽檐。
就在这压抑得几乎让人窒息的氛围中,周明缓步走入了大堂。
他依旧是一身朴素的青色长衫,与这官威赫赫的场面格格不入。
“邵清县团练总办,周明,见过大人。”
周明对着堂上的李文博,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书生礼。
李文博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从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他端起手边的茶碗,慢条斯理地撇了撇浮沫,晾了周明足足半晌,才缓缓开口,声音尖锐而冰冷。
“周明!”
他猛地将茶碗往桌案上一顿,发出一声脆响!
“你好大的胆子!”
“区区一个地方团练总办,竟敢未经允准,擅自出兵,攻伐邻县!更是滥用私刑,屠戮乡绅,扰乱地方!你可知罪?!”
一声声斥责,如同重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高义吓得腿一软,差点直接跪倒在地。
周明却依旧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静静地听着,仿佛李文博口中那个罪大恶极之人,与他毫无关系。
李文博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更是怒火中烧。
他本以为自己这番雷霆之怒,足以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吓得屁滚尿流,跪地求饶。
可对方的平静,却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憋闷。
“怎么?不说话?是以为本官治不了你吗?”李文博脸色一沉,猛地一拍惊堂木!
“啪!”
“本官告诉你!你私自出兵是为‘僭越’!屠戮士绅是为‘不法’!桩桩件件,皆是死罪!本官现在便可将你革职查办,上报朝廷,明正典刑!”
“来人!”
随着他一声厉喝,两侧的亲兵“唰”的一声,齐齐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直指周明,大堂之内的杀气,瞬间攀升到了顶点!
高义面如死灰,双目紧闭,已经不敢再看。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周明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人心的力量。
“大人息怒。”
他依旧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眼前的刀光剑影,不过是清风拂面。
他没有辩解,也没有反抗,只是话锋一转,问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问题。
“大人一路远来,车马劳顿,下官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周明微笑着,目光温和地看着李文博。
“不知,大人带来的那三万两‘程仪’,路上可还安好?”
“三万两程仪”?!
这六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李文博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他脸上的威严、愤怒、倨傲,在这一瞬间,如同被戳破的肥皂泡,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极致的惊恐与骇然!
他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太过剧烈,甚至带倒了身旁的茶碗,滚烫的茶水洒了一身,他却浑然不觉。
“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得尖利,甚至有些破音。
这笔钱,是他此次南下,打着巡查的名义,向沿途各府县勒索的“孝敬银”,是他最大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罪证!
这件事天知地地知,还有那些送钱的人知,这个偏远县城的年轻人,他……他怎么会知道的?!而且连数目都分毫不差!
看着李文博那张瞬间煞白,毫无血色的脸,周明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缓缓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了一本小小的,装订得十分精致的账册,轻轻地放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大人不必惊慌,下官没有胡说。”
周明的声音温和依旧,却让李文博如坠冰窟。
“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为大人此行做的一份记录。”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开账册的第一页,悠然念道:
“光绪二十八年,七月初三,大人自武昌府出发。途径长、衡、永三府,共二十七县。七月初五,于衡州府,收知府王大人‘冰敬’五千两雪花银。七月初七,于常宁县,收劣绅刘家‘炭敬’八百两。七月初九,于……”
周明的声音不疾不徐,一笔一笔,将李文博这一路上的所有“收入”,连同时间、地点、人物,都念得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七月二十,于悦来酒楼,听小凤仙唱曲儿,赏银五十两。账,记在了县衙的账上。”
当周明念完最后一笔,轻轻合上账册时,整个大堂已经落针可闻。
“扑通!”
李文博双腿一软,彻底瘫倒在了太师椅上,浑身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已经浸透了里里外外的衣衫。
他看着周明的眼神,已经不再是看一个地方豪强,而是在看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
这已经不是凡人的手段了!
自己的行踪如此隐秘,收受贿赂更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这个年轻人,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他手底下,到底是一股怎样通天的情报力量?!
恐惧,无边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
周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再次温和地开口,仿佛一个体贴的晚辈。
“大人,您说,下官这份‘薄礼’,若是派人快马加鞭,八百里加急,呈到湖广总督张大人的案头……”
他顿了顿,看着李文博那因为恐惧而剧烈收缩的瞳孔,继续微笑道:
“又或者,干脆送进京城都察院,让某位铁面无私的御史老爷,在朝堂之上,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参上一本……”
“大人您说,那又将是何等光景?”
话音落下,李文博再也支撑不住,喉咙里发出一声绝望的嗬嗬声,整个人彻底萎靡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完了。
从这个年轻人拿出账册的那一刻起,自己的身家性命、前途未来,就全都攥在了对方的手里。
他看向周明的眼神,只剩下了无尽的恐惧与乞求。
周明知道,从这一刻起,这位不可一世的总督特使,也成了他棋盘上,一枚可以随意摆布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