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省北境,通往鄂省的官道上,秋雨初歇。
一支商队正费力地推着陷入泥泞的货车,车夫的吆喝与牛马的喘息混杂。
道旁简陋的茶棚里,几个江湖客正缩着脖子喝茶,嘴里抱怨着天气。
骤然间,一股心悸感攥住了在场所有人的心脏。
一股暴虐、疯狂的杀意破开雨幕,刺得人皮肤发麻。
商队的车夫们僵住不动,惊恐地望向官道尽头。
茶棚里的江湖客们则不约而同地按住兵器,脸色煞白。
嗒,嗒,嗒。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踩在众人的心口。
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官道尽头。
他穿着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长袍,头发胡乱披散,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闪烁着赤红光芒的眼睛。
他手中拖着一根粗大的铁棍,棍身在泥泞的地面上划出一条深沟。
这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蕴含着即将喷发的恐怖力量。
他周身的气流是扭曲的,一股罡气环绕着他,将飘落的雨丝尽数蒸发,形成一片淡淡的白雾。
“疯……疯魔棍……是杨啸天!”
茶棚里,一个见多识广的老江湖失声惊呼,声音发颤。
三十年前,这个名字足以让小儿止啼。
三十年后,当他再次出现,那股凶戾之气,比传说中更甚。
杨啸天没有理会任何人,径直走着,仿佛世间万物皆不存在。
一名商队护卫太过紧张,手中的朴刀没握稳,“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这声轻响,却让杨啸天猛地转头。
他那双赤红的眸子,锁定了那名护卫。
“聒噪!”
他沙哑的声音响起。
话音未落,人已化作一道残影。
手中的铁棍带起撕裂空气的恶风,朝着整个商队横扫而去!
这一棍没有招式,只有纯粹的毁灭与疯狂!
棍未至,狂暴的罡劲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商队的所有人,包括那几个江湖客,脸上都露出绝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却在棍风抵达前,挡在了商队面前。
来人身穿灰色布衫,面容冷峻,正是北上途中的李书文。
他没有看杨啸天,只是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迎向铁棍。手上既无罡气,也无劲力流转。
“找死!”
杨啸天眼中凶光更盛,铁棍上的力道又加了三分。
他似乎已经看到眼前这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连同他身后的商队,被自己一棍扫成漫天血肉。
然而,预想中的画面没有出现。
铛——!
震耳的巨响炸开,所有人都觉耳膜刺痛。
杨啸天那足以开碑裂石的铁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李书文的掌心。
李书文的身体纹丝不动,脚下的泥地甚至没有一丝下陷。
反倒是杨啸天,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巨力从棍身反震回来。
他壮硕的身躯竟被震得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坚实的官道上踩出一个深深的脚印。
他握棍的虎口,瞬间崩裂,鲜血淋漓。
全场死寂。
商队的人、茶棚的客,全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大脑一片空白。
“你……”
杨啸天死死地盯着李书文,赤红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他这一棍,乃是罡劲大成,含怒而发,就算是三十年前的自己,也绝不敢如此硬接。
可眼前这人,不仅接了,还毫发无伤,甚至将自己震退!
这是何等恐怖的肉身!
“三十年不见,你的脾气还是这么臭。”李书文缓缓放下手,平静地看着杨啸天。
他认得此人。
三十年前,他曾见过此人出手,一手疯魔棍法,刚猛暴烈,确有独到之处。
“你认识我?”杨啸天声音沙哑。
“当年京城,你错手打死同僚,被朝廷追缉,是我师弟李瑞东替你说了几句话,才让你有机会退隐黑水潭。”李书文淡淡说道。
“李瑞东?”杨啸天念叨着这个名字,眼中的疯狂渐渐被一丝清明取代,“原来是你……神枪李书文!”
他想起来了,当年那个在京城锋芒毕露,枪意冲霄的年轻人。
可眼前的李书文,气息圆融内敛,渊渟岳峙,与记忆中判若两人。
“你也是来拦我的?”杨啸天握紧了铁棍,周身罡气再度暴涨,“我不管你是谁,挡我求道者,死!”
他从哥老会舵主常万山口中得知,邵清出了一个姓周的先生,开创了超越罡劲的武道。
而衡州府,一个叫李书文的人,一拳废了刘重山,宣扬的也是新武道。
他一路北上,就是要找到这个人,夺取那条通往更高境界的道路!
“求道?”李书文看着状若疯魔的杨啸天,仿佛看到了曾经那个在绝路上挣扎的自己。
他摇了摇头:“你这不是求道,是求死。”
“废话少说!把新法门交出来!”
杨啸天彻底失去耐心,爆喝一声,整个人如同出膛的炮弹,手中铁棍舞成一片密不透风的棍影,朝着李书文当头砸下。
疯魔棍法,一旦展开,便是不死不休!
棍影重重,罡风呼啸,每一棍都带着撕裂山石的威能。
周围的人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向远处逃去。
面对这密集砸来的棍影,李书文静立不动。
他不闪不避,任由那沉重的铁棍一记又一记地砸在自己身上。
砰!砰!砰!砰!
沉闷的击打声连成一片,棍棍到肉。
李书文身上的布衫早已化为齑粉,露出下面古铜色的肌肤。
他的身体坚逾金石,每一棍落下,皮肤上只留下一道迅速消退的白印,连一丝红肿都未留下。
杨啸天越打越心惊,越打越恐惧。
他已经出了上百棍,每一棍都用上了全力,体内的气血开始翻腾,罡劲的运转也出现了滞涩。
可对面的李书文,依旧面不改色,呼吸悠长,甚至连神情都没有一丝波动。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层次的绝对碾压!
“不可能!这不可能!”
杨啸天疯狂地咆哮着,他将全身最后的气血与罡劲,全部灌注于手中的铁棍,奋力挥出了最后一击。
这一棍,凝聚了他三十年的苦修,凝聚了他所有的不甘与疯狂!
空气发出了尖锐的爆鸣,铁棍之上,罡气几乎凝为实质!
然而,李书文只是缓缓地抬起了右手,食指与中指并拢,轻轻一点。
点在了那呼啸而来的铁棍棍尖。
叮!
一声轻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杨啸天那狂暴的铁棍,停在了李书文指前一寸,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紧接着,“咔嚓——”一声脆响。
杨啸天双目圆睁,眼睁睁看着他那根陪伴了他三十年、由百炼精钢打造的铁棍,从棍尖开始,寸寸碎裂!
无数金属碎片向四周激射,将官道两旁的树木打得千疮百孔。
杨啸天整个人如遭雷击,呆立在原地,只剩下半截光秃秃的棍柄还握在手中。
“你的道,错了。”
李书文收回手指,声音平静地传入杨啸天的耳中。
“你的身体是破舟,你的罡劲是漏风的帆。你越是用力,沉得越快。”
噗通!
杨啸天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泥泞之中。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是压抑不住的呜咽。
三十年苦修,一朝尽丧。
三十年执着,原是歧途。
这种从云端跌落深渊的绝望,足以摧毁任何一个武者的心志。
李书文走到他面前,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扔在了他的面前。
“拿着它,去岳麓山。”
李书文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
“三个月后,先生将在那里论道,为天下武者,重开天门。”
“去,或者死在这里,你自己选。”
说完,李书文不再看他,转身迈步,继续向北行去。
他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官道尽头的薄雾中。
官道上,只留下失魂落魄跪在泥地里的杨啸天,和那一地碎裂的铁片。
他颤抖着手,捡起了那本薄册。
封面上那五个字,带着一种魔力,死死地抓住了他的视线。
许久,他抬起头,望向南方,眼中赤红色的疯狂渐渐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狂热。
“岳麓山……周先生……”
他喃喃自语,随即挣扎着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朝着湘省省城的方向走去。
他不再是那个疯魔暴虐的杨啸天,而是一个虔诚的求道者。
……
李书文的身影再次出现时,已在百里之外。
与杨啸天的一战,对他而言,不过是途中拍死了一只恼人的苍蝇。
洗髓境的强大,让他对先生开创的新武道,有了更深刻的认知。
他立于一处山岗,遥望北方。
津门,京畿之地。
那两个地方,有他曾经的故人,有他曾经仰望的高山。
“半步崩拳”郭云深,“单刀李”李存义,“八卦掌”程廷华,还有那位传说中已经丹劲的孙禄堂。
“不知道你们的‘舟’,是否也已经千疮百孔?”
李书文的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他不再是去挑战,而是去传道,去审判。
审判一个即将落幕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