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青没有回洛阳。
他只是走到了八荒宫山门之外。
他走到山门正下,整了整衣冠,面朝山巅,双膝弯曲。
而后,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这一跪,再未起身。
消息,很快传遍了天下。
大武摄政王,长跪于八荒宫山门之外,为天下苍生,求一线生机。
起初,天下人是不解的。
“诸葛摄政王这是做什么?”
“仙人为何如此冷漠?摄政王都跪下了,她竟无动于衷?”
“我听说,前朝女帝,本就是个凉薄之人......”
流言蜚语,伴随着魔军南下的恐慌,在残存的城池中蔓延。
洛阳城外,魔气滔天。
黑绿色的云,已经压到了城墙之上,城内白日如夜。
城中,再无半点人声。
所有人都躲在家中,瑟瑟发抖,听着城外那一声声令人牙酸的嘶吼与撞击声。
他们等着城破,等着死亡降临。
第二天。
山门外,下起了雨。
冰冷的雨水,很快打湿了诸葛青的衣衫,他跪在那,如一尊石雕,纹丝不动。
洛阳城被围的消息,传到了扬州。
恐慌,彻底化作了绝望。
人们终于意识到,这不是一场可以靠着坚守和勇气就能打赢的战争。
这不是人与人的战争。
这是人与魔的末日。
于是,有人开始朝着扬州府的方向,跪了下去。
起初,只是一个在逃难路上,被魔物吓破了胆的老人。
他跪在泥泞的官道上,朝着东方,嚎啕大哭。
“陛下......老朽错了......老朽当初不该骂您啊......”
“求陛下开恩,救救您的子民吧!”
一个,两个......
越来越多的人,放下了手中那点可怜的行囊,朝着八荒宫的方向,跪倒在地。
他们不再骂仙人冷漠,不再抱怨天道不公。
他们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和最卑微的祈求。
第三天。
山门外,雨变成了雪。
风雪加身,诸葛青的眉毛、头发上,都凝结了一层白霜,嘴唇冻得发紫,身形却依旧笔直。
天下,皆在跪拜。
自南境十万大山,到东海之滨。
自西域风沙戈壁,到中原十三州府。
但凡还有活人的地方,无数的百姓,自发地走出家门,朝着扬州的方向,黑压压跪倒一片。
他们中,有的人曾指着皇城,咒骂女帝不公。
有的人曾聚在酒楼,嘲笑她不懂人心。
有的人曾在私底下,为她的退位而弹冠相庆。
可现在,他们都跪着。
朝着那个被他们亲手推下神坛的神明,献上自己迟来的,卑微的忏悔。
“我等有罪,求陛下宽恕!”
“求陛下,重临人间!”
...
雪,下得更大了。
鹅毛般的雪片,自灰蒙蒙的天穹无声落下,将八荒宫的山门,将蜿蜒的山道,将山下的扬州府,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的素白。
天地间,一片寂静。
诸葛青跪在雪中。
雪落满他的肩头,落满他霜白的发髻,他一动不动,如一尊与这方天地融为一体的石像。
一道白衣身影,不知何时,已立于他身侧。
她来时,没有半分声响,仿佛本就生于这风雪之中。
雪落无痕。
苏清寒撑着一柄油纸伞,伞面倾斜,遮住了诸葛青头顶的风雪。
她自己大半个身子,却都露在外面,任由那冰冷的雪花,落在她未曾束起的青丝上。
“你这又是做什么?”
“天下,快没了。”
“哦。”苏清寒应了一声,目光越过他,望向白茫茫的人间,“然后呢?”
然后?
十万王师,覆灭于幽州。
北境五州,赤地千里。
洛阳孤城,被亿万魔潮围困,城破,只在旦夕之间。
可此刻,看着眼前这个撑着伞,神情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场邻家落雪的女子,他忽然觉得,那些话,说出来,没有任何意义。
苏清寒收回目光,低头看着他,伞沿滴落的雪水,溅在他身前的雪地上。
“凡人活一世,草木一秋,争的是柴米油盐,图的是阖家团圆,念的是香火传承。”
“仙人活一世,却是与山为邻,与水为友,与那亘古不变的日月星辰,做个看客。”
“我以前不懂,总觉得,既然身在这方天地,总该做点什么。后来我才明白,长生之后,看的,便不再是这山下的人了。”
“是山,是河,是云,是这万古岁月里,花开花落,潮起潮息。”
“山下的人,哭也好,笑也好,爱也好,恨也好,都只是这风景里的点缀,是这长河里的一捧沙。”
“所以......”他艰难地开口,“宫主......所求为何?”
苏清寒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的油纸伞,轻轻放在了他身旁的雪地上。
伞,立着,为他挡住一片风雪。
而她,走出了伞下。
白衣胜雪,青丝如墨。
她迎着那漫天的风雪,缓缓走向远处。
“这世间,总有人喜欢讲规矩,论对错,他们说天理昭昭,说人伦纲常。”
“可我告诉你,诸葛青。”
“我苏清寒立于此世,看的便不是这世俗规矩。”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雪地里那个依旧跪着的青衫身影。
风雪,模糊了她的眉眼。
却吹不散她声音里的那份平静。
这一刻,诸葛青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在八荒宫,那个第一次见面的少女。
一样的桀骜,一样的目空一切。
只是那时候,是藏在身体里的锋芒。
而现在,是融于天地间的理所当然。
“别说今时今日的我不将那些放在眼里。”
“便是将来有一日,我身死道消,辗转落地成泥,这天下的规矩,也依旧束缚不了我。”
风雪愈大,几欲迷眼。
那袭白衣,走入风雪中,身影渐淡。
他懂了。
天地间,只剩风雪呼啸。
就在诸葛青以为,这便是最终的答案时。
那风雪中,有声音,遥遥传来,不轻不重,却清晰地落入耳中。
“我自然会出手。”
诸葛青猛地抬头,望向那道几不可见的白色背影。
“可你要记住。”
“八荒,不是大武的八荒。”
“我苏清寒,也不是这方天地的苏清寒。”
话音落下。
风雪依旧。
那道白衣,彻底消失不见。
诸葛青怔在原地,许久,许久。
他缓缓俯下身,额头,重重叩进身前的积雪之中。
曾几何时,是为天下苍生求一位君王。
事到如今,是为凡俗世间请一尊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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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先八章。
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