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的黄昏,褪去了白日的酷烈,却将一种更为沉郁的燥热闷在地表。废墟间新辟出的营地上空,炊烟袅袅升起,混杂着汗味、土腥和煮食的寡淡气味。临时搭建的了望塔,木头还是新鲜的原色,粗糙的树皮尚未剥尽,高出营地一筹,提供了一个审视这片艰难重生之地的视角。
吕布扶着粗糙的木栏,站在那里。他身上只着一件单薄的深色战袍,额际颈间仍有汗迹。下方,是蚁群般忙碌的景象:民夫喊着号子,拖拽着巨大的原木或石块;士兵小队持戟巡逻,脚步踏起阵阵尘土;更远处,新开垦的田亩边缘,几个人正围着一架模样古怪的犁具比划着什么,其中那个穿着文士袍、须发灰白的老者尤为显眼——是蔡邕。
他的目光在那架曲辕犁上停留片刻,看到蔡邕亲自弯腰调整着部件,旁边一个年轻弟子笨拙地试着牵引,犁头歪歪扭扭地啃进土里,又卡住。进展缓慢,甚至有些可笑。但吕布脸上没有任何不耐或嘲讽,只是静静看着。他知道那东西一旦成功意味着什么,这点耐心,他有的。
脚步声从塔楼木梯上传来,略显沉重。一名亲兵爬了上来,额上见汗,呼吸微促,显然是一路急行而来。他走到吕布身后三步远站定,从怀中取出一卷用细绳捆扎的绢帛,双手呈上。
“将军,安邑贾先生送来的南方简报。”
吕布没有立刻回头,他的目光又从田亩移向更远处残破的洛阳城墙轮廓,仿佛在丈量这片土地从死亡中复苏的距离。过了几息,他才缓缓转身,接过绢帛。绳子系得有些紧,他手指用力,将其扯断。
绢帛展开。上面的字是贾诩那特有的、略带潦草却筋骨分明的笔迹。内容简洁,一如以往:袁术部将孙策,率偏师三千,攻庐江太守陆康。受阻于舒县城下,师老兵疲。袁术粮草接济不力,战事胶着。荆州刘表,无异常动向,似作壁上观。
他的目光在“孙策”、“庐江”、“陆康”这几个词上来回扫过。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木栏上轻轻敲击着,起初杂乱无章,渐渐地,节奏变得清晰、稳定起来。
孙策。庐江。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碰撞,激起的不是对眼前战局的好奇,而是一连串早已尘封于另一段记忆里的画面与信息碎片。那不是推理,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唤醒。他“知道”这场战事最终的结果——那个叫孙策的年轻人,会以怎样一种倔强甚至疯狂的方式,啃下庐江这块硬骨头。他更“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庐江之后,是横扫江东,是奠定基业,然后是……复仇。向杀了其父孙坚的刘表部将黄祖复仇,兵锋直指荆州。
他的视线从绢帛上抬起,再次投向远方,但目光的焦点已不在那片废墟和田亩上。仿佛穿透了时空,落在了更南方的扬子江畔,看到了未来的硝烟与战火。
刘表。荆州。南阳。
若孙策猛攻荆州,刘表必然全力应对,其北境重镇南阳郡,兵力必定被抽调,防御空虚……
一个清晰的战略构想,如同被这思绪之火点燃的灯烛,骤然在他脑中亮起。不是模糊的预感,而是基于某种近乎“先知”的笃定,衍生出的具体策略。若能设法与孙策建立联系,不,甚至无需直接联盟,只需让其成功,让其按照既定的轨迹去猛攻刘表……那么,当荆州烽烟四起之时,便是他吕布兵出武关,兵不血刃谋取南阳郡的最佳时机!刘表绝无能力两面开战。孙策,将成为他在南线最锋利、却无需付出代价的一把刀。
如何与孙策建立联系?直接遣使?风险太大。袁术横亘其间,猜忌心重。孙策自身亦处困境,多疑且敏感。此时贸然接触,极易弄巧成拙。
需要一条更隐秘、更间接的渠道。一个能在江东说得上话,又暂时未被各方势力重点关注的人物。一个……可以作为未来投资和情报支点的桥梁。
记忆的深处,另一个名字浮了上来——乔公。庐江皖县乔公。并非因其在史册中留下多少经天纬地的事迹,而是因其两个女儿那过于着名的未来……以及,与孙策周瑜那千丝万缕的联系。此人家财富足,声望颇高,且地处庐江,正处在风暴边缘。结交他,以“利”相诱,最为自然,也最不引人怀疑。
玉盐。这洁白如雪、利润惊人的东西,不就是最好的敲门砖吗?以北方巨贾身份,寻求江南代理,开辟盐路,合情合理。谁能拒绝这样的利益?
思路瞬间贯通。从孙策的困境,到未来的江东格局,再到刘表的软肋,最后落于皖县乔家这一看似不起眼的节点上。所有的思考,在外人看来,不过是吕布盯着远方发了片刻呆,手指在木栏上敲击了十几下。
那稳定的敲击声戛然而止。
吕布猛地转过身,动作带起一阵微风。脸上的所有出神和飘远都已消失,只剩下冷硬果决的下令状态。
“传令,”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传入那名静候的亲兵耳中,“立刻派人,把书信以最快速度送往河内,令李肃,立刻从他手下挑选两个最机灵、最熟悉南方水路、口风最紧的人去。要快,不得延误!”
亲兵浑身一凛,虽然完全不明所以,但从将军瞬间变化的气势和语气中,感受到了事情的紧急和重要。他毫不迟疑,抱拳躬身:“诺!”
应声未落,亲兵已迅速转身,几乎是冲下了咯吱作响的木梯,脚步声迅速远去。
吕布重新转向栏杆外。夕阳正迅速沉入远山的轮廓之后,将天边染上一片壮烈而苍凉的橘红。脚下的营地开始点起星星点点的火光,炊烟更浓,人声却渐渐低了下去,一种疲乏的宁静开始笼罩四野。
他就这样站着,如同一尊融入暮色的雕像,望着这片正在他手中艰难复苏的土地,也望着那条刚刚在他谋算中悄然延伸向南方的、无形的线。
风起于青萍之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