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洒落在洛阳城残破但正在努力恢复生机的土地上。
不同于长安近日的血火交织与紧张肃杀,洛阳的氛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坚韧的复苏。城墙依然可见巨大的豁口,焦黑的梁木和残垣断壁依旧触目惊心,但更多的是一种有序的忙碌。炊烟从临时搭建的窝棚区和更稳固一些的营房中袅袅升起,空气中混合着泥土、炊烟和一种…新翻耕的土地特有的湿润气息。
在高顺严格乃至苛刻的军事化管理下,这片巨大的废墟和其周边区域,已经逐渐形成了一个秩序井然的巨大营地与垦荒区。流民被有效组织起来,分工明确:壮劳力负责清理废墟、修复房屋、兴修水利;妇孺则更多地参与到纺织、畜牧和…农耕之中。
是的,农耕。
在洛阳城外,依着洛水及其支流,大片大片的荒地已被开垦出来,虽然还远未恢复到昔日京畿的繁华,但阡陌纵横,已然初见规模。时值春季,正是播种的关键时节,田野间早已是一片繁忙景象。
而在这片繁忙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大量被使用的曲辕犁。
与初到此地时的生疏和抗拒截然不同,如今的流民们操作这种由温侯吕布提供草图、经蔡邕先生父女组织匠人改进和完善的新式农具,已然显得得心应手。
“嘿——哟!”一名赤膊的汉子呼喝着号子,扶稳犁梢。前面拉犁的已不再是瘦弱的人力,而是几头颇为健壮的耕牛——这是从河东盐利中拨出款项,通过荆州商人好不容易购来的。曲辕犁的犁铧轻松地破开湿润的土壤,划出一道笔直而深峻的沟壑,效率远比过去的直辕犁要高得多。跟在后面的妇人熟练地将精选的种子撒入沟中,动作麻利。
“王婶,你家这块地今年肯定能有个好收成!”地头边,一个负责记录的小吏笑着喊道。他手里拿着简牍和笔,负责统计各片的播种进度和物资需求。
“托温侯的福,托蔡先生和蔡姑娘的福!”那妇人直起腰,抹了把汗,脸上洋溢着充满希望的笑容,“有了这好犁,有了牛,有了种子…这日子,总算有奔头了!”
这样的场景,在洛阳城外的田野间随处可见。曲辕犁的普及和熟练使用,极大地提升了垦荒和播种的效率,也成为了这片土地上希望最直观的象征。高顺甚至下令,将熟练使用和维护曲辕犁作为流民“以工代赈”考核的一项标准。
营地边缘,一处相对整洁的院落里,蔡琰正坐在石凳上,面前摊着几卷简牍。她穿着一身素净的青色深衣,未施粉黛,头发简单地绾起,几缕发丝垂在额侧,更衬得她面容清丽,气质沉静。
她刚刚结束清晨对孩童的启蒙教学——这是她坚持在做的事情,无论条件多么艰难,知识需要传承。此刻,她正在整理核对近期的物资账目和垦殖进度。数字繁琐,但她处理得一丝不苟,秀气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
阳光透过院中新发的嫩叶,在她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比起两年前初至洛阳时的惶惑与悲戚,如今的她,眉宇间多了几分沉静与笃定。虽然生活依旧清苦,但每日有事可做,能用自己的学识为这片土地的复苏尽一份力,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
父亲蔡邕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更多是在屋内整理典籍,或是对匠作营改进农具提出一些指导性意见。大量的具体事务,尤其是文书和数据工作,都落在了蔡琰肩上。她做得很好,甚至超乎了高顺和最初对此抱有疑虑的军吏们的预期。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规整的马蹄声,以及甲胄摩擦的熟悉声响。蔡琰抬起头,只见高顺带着两名亲兵,正大步走来,手里还拿着一封密封的信件。
“高将军。”蔡琰放下手中的笔,起身微微一礼。她对这位沉默寡言、治军严谨却对民生同样重视的将军抱有敬意。
高顺抱拳还礼,表情一如既往的冷硬,但眼神中并无轻视。他将手中的信递向蔡琰:“蔡姑娘,安邑转来的长安急信。温侯亲笔,指明交予蔡先生或姑娘。”
“长安急信?”蔡琰微微一怔,眼中掠过一丝讶异。长安的消息他们也有所耳闻,知道温侯已攻灭李郭,掌控朝廷。但为何会有急信直接给她和父亲?
她接过信件,火漆完好,封皮上确实是温侯府的印记。她向高顺道了谢,高顺便不再多言,点头示意后,便转身继续去巡视防务了,他一向如此,惜字如金,只做实事。
蔡琰拿着信,回到石凳坐下,小心地拆开火漆,取出里面的简牍。
展开细读,吕布那颇具力道、甚至略显潦草的字迹映入眼帘。信中的内容,让她的神情从最初的疑惑,逐渐变为惊讶,继而陷入深深的思索。
信中,吕布没有丝毫客套寒暄,直陈长安面临的严峻困境——春耕乏力、农政荒废、内政人才奇缺。他坦诚麾下无人精通此道,语气中的焦灼与无奈几乎透纸而出。然后,他高度赞扬了洛阳营地的成效,特别提到了她蔡琰的才学与付出,最后,竟是…恳请她前往长安,主持整理农桑典籍、教导小吏,以解燃眉之急!
这完全出乎了蔡琰的意料。
她想过无数种可能,却从未想过,那位勇冠天下、如今已权倾朝野的温侯吕布,会因为内政民生之事,如此郑重其事地向她一个女子求助。信中那句“事急从权”、“必以师礼相待”,更是让她心绪难平。
在这个时代,女子有才学往往只是一种点缀,或是在家族内部教授子侄,像这般被邀请去担任实质性的职务,教导官吏,参与一州乃至朝廷的农政…简直是闻所未闻!
她下意识地看向父亲居住的屋舍。父亲年迈,经不起长途跋涉,更难以承担如此繁重的事务。那么,温侯这封信,实质上邀请的就是她蔡文姬一人。
去,还是不去?
去,前路未知。长安局势初定,必然复杂万分。她一个女子,能否真的胜任?又会面对怎样的目光和非议?
不去…看着信中描述的关中饥荒、百姓嗷嗷待哺的景象,想着温侯在信中表现出的对民生的极度重视,这与他“虓虎”的威名截然不同,她的心又无法硬起来。她的才学,若真能用于实务,救济万民,岂非远胜于空守书斋?更何况,温侯对蔡家有救命之恩。
她再次低头,目光扫过信上的字句:“…布深忧之…然军中诸将,长于征伐,短于治民…”、“…民生维艰,事急从权…”、“…盼早日回音…”
字里行间,没有命令,只有坦诚的困难和诚恳的请求。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她心中涌动。是被重视的认可?是肩负重任的忐忑?还是对那位印象不断被刷新的温侯的好奇?
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院墙,望向远处那片在晨光中辛勤劳作的田野,听着隐约传来的号子声和耕牛的哞叫。这里的一切正在好转,而长安,那片更大的天地,更需要帮助。
蔡琰深吸了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简牍,心中已有了决断。她站起身,拿着信,向父亲的房间走去。她需要和父亲商议,但她知道,父亲大概率会支持她。
阳光完全洒满了院落,温暖而明亮。洛阳新的一天,充满了忙碌的生机。而才女蔡琰的心,也已飞向了西边那座刚刚经历血火、正渴望复苏的千年古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