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的春日,似乎总比别处多了几分浮华躁动。袁术的府邸更是如此,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处处彰显着主人日益膨胀的野心。丝竹之声靡靡,混合着酒肉的香气,飘散在空气中。
孙策跪坐在客席上,身姿笔挺,如同一杆亟待饮血的长枪。他穿着一身粗麻孝服,在这锦绣成堆的厅堂里显得格格不入,异常扎眼。年轻的脸上,悲恸已被深深压下,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硬的平静,唯有那双微垂的眼眸深处,偶尔掠过一丝难以捕捉的焦灼与恨意。
他已经为父亲孙坚守孝期满。今日,是来向这位名义上的主公、扬州牧袁术,讨个说法,更要讨回父亲留下的最珍贵的遗产——那些百战余生的旧部。
袁术高踞主位,享受着美姬递上的瓜果,目光懒洋洋地扫过堂下的孙策,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些许不易察觉的敷衍。
“伯符啊,”袁术拖长了声调,语气显得颇为“关切”,“文台兄不幸早逝,实乃天妒英才,吾亦心痛不已。你能恪守孝道,足见赤诚。如今既已除服,正当为国效力,重振孙氏门楣。”
孙策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以头触地,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忽视的力量:“策,谢过明公挂怀。先父在世时,常教诲策当以国事为重。今策愿继承父志,为明公驱使,荡平寇乱,以安江淮。恳请明公……允策重领先父旧部,以为前驱!”
终于说到正题了。袁术眼底闪过一丝了然,随即被浓重的算计所取代。他哈哈一笑,大手一挥,显得无比“豪爽”:“好!虎父无犬子!文台有子如此,九泉之下亦当欣慰。伯符既有此心,吾岂能不助?”
他身体微微前倾,做出推心置腹的姿态:“眼下便有一桩要紧事。那庐江太守陆康,自恃汉室忠臣,屡屡抗命,不尊号令,实为吾心腹之患。吾欲遣你为先锋,率军征讨!待攻下庐江,”他声音压低,充满诱惑,“那九江郡太守之位,非你莫属!”
画饼,又大又圆。九江郡是扬州核心,治所就在寿春!袁术岂会轻易让出?这空头许诺,他说得毫不脸红。
孙策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恭谨:“谢明公信重!然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策所需者,非虚位,实乃能战之兵。程普、黄盖、韩当诸将,皆先父旧人,熟知战阵,恳请明公……”
“诶——”袁术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不容置疑,“公覆(黄盖)、德谋(程普)他们皆是难得将才,如今各领军务,一时恐难抽调。伯符年轻锐气,正当独当一面,岂可总是倚仗父辈余荫?”
他拍了拍手,一名军吏上前。“这样,吾拔与你精兵一千……嗯,再调拨些经验老卒辅佐,凑足三千之数!粮秣器械,一应供给。伯符便以此为本,先去取了庐江,立下功劳,届时名正言顺,何愁旧部不归,何愁无人可用?”
三千兵马?其中还有多少是“经验老卒”?孙策的心彻底沉了下去。父亲当年的旧部精锐何止数千,如今竟被如此轻描淡写地打发了。这所谓的“精兵”,恐怕连维持一路上的秩序都勉强,更何况去攻打陆康经营多年的庐江城?
袁术部下席中,已有几人忍不住露出讥诮之色。桥蕤端着酒觥,斜眼看着孙策那身刺眼的孝服,嗤笑道:“孙郎,主公有令,还不快领兵前去建功立业?莫非是嫌兵马太少,不敢去了?”
另一侧的张勋也阴阳怪气地接口:“是啊,孙讨逆(孙坚)当年勇冠三军,其子想必更是青出于蓝,三千精兵,破一庐江,足矣!”
堂内响起一阵压抑的低笑声。那些目光如同细针,扎在孙策身上。
屈辱、愤怒、不甘……如同毒火般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的拳头在袖中死死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他知道,此刻翻脸,唯有死路一条。
就在这时,袁术似乎为了缓和气氛,又或是为了进一步试探敲打,笑道:“今日欢宴,岂可无乐?久闻孙家霸王枪法举世无双,伯符,何不舞弄一番,让诸位开开眼界?”
这几乎是将他视为倡优伶人了。席间笑声更甚。
孙策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最后一丝情绪也收敛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平静。他站起身,一言不发,走到厅堂中央。
“取戟来。”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侍从抬来一杆长戟。孙策伸手接过,掂量一下,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这戟质量寻常,远非他惯用的神兵。
但他不再多言。手腕一抖,戟锋破空,发出“嗡”一声低鸣。
起初只是简单的劈、刺、扫,动作流畅却似乎并无出奇。但渐渐地,戟影越来越快,仿佛化作一团银黑色的旋风,笼罩住他的身影。劲风激荡,吹得临近席位的烛火明灭不定,卷起地毯上的微尘。那戟风之中,带着沙场的惨烈杀气,带着丧父的刻骨悲怆,更带着一股被强行压抑、却终将喷薄而出的滔天怒怨!
堂内的笑声戛然而止。讥讽的表情僵在桥蕤、张勋等人的脸上。他们仿佛看到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幼年猛虎,虽困于浅滩,但其咆哮已然震人心魄,其利爪寒光令人胆寒。
袁术手中的酒觥停在了唇边,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和深深的忌惮。
突然,孙策一声低喝,如同惊雷炸响!身影骤停,长戟如毒龙出洞,疾刺向厅中一根支撑梁柱!
“锵!”
戟尖精准地刺入梁柱数寸,稳稳停住,整个戟杆因巨大的力量而微微颤动,发出持续的嗡鸣。
满堂死寂。落针可闻。
孙策缓缓收戟,转身,对着袁术微微一礼,气息平稳,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舞与他无关:“粗浅伎俩,贻笑大方了。”
袁术回过神来,眼底忌惮更深,脸上却堆起笑容:“好!好!果然英雄出少年!吾得伯符,如虎添翼矣!”他再次举起酒觥,“便依前议,予你兵马三千,即日启程,征讨庐江陆康!”
孙策垂下眼帘,掩去所有情绪。
“策,领命。”
他接过那枚轻飘飘的调兵符节,转身走出这令人窒息的华丽厅堂。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回望那巍峨的府门,如同望着一座巨大的黄金鸟笼。
屈辱如同毒藤缠绕心脏。但他知道,这只是开始。父亲的路,需要他用汗与血,重新一步步蹚出来。
他握紧了那枚符节,大步走向城外的校场。那里,只有三千被袁术挑剩的老弱,在等着他们的新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