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虽名为“长乐”,却无半分欢乐气息。殿内陈设华美,熏香袅袅,但门窗紧闭,殿外巡逻侍卫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如同一道无形的枷锁。
林昭端坐窗前,面前摊着一本古籍,目光却落在窗外被高墙分割的一方灰蒙天空上,神色静默,看不出丝毫被软禁的焦躁或恐惧。
殿门被轻轻推开,皇帝林珩迈步而入,脸上带着刻意营造的温和笑容。他挥手屏退了侍立的宫人,殿内只剩下姐弟二人。
“皇姐在此住得可还习惯?若有任何需要,尽管吩咐宫人。”林珩自顾自地在对面坐下,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过林昭平静的脸庞,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
林昭合上书卷,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见底,却深不见底:“陛下日理万机,何必亲自过来。此处甚好,清静宜人,正好让臣读读书,静静心。”
她的从容让林珩心中莫名烦躁。这不该是她的反应!她应该愤怒,应该不安,应该想办法联系外界才对!这种平静,反而像是在无声地嘲讽他的徒劳。
他按捺住性子,决定再试探一番,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感慨:“唉,如今这局势,真是多事之秋。南边水患未平,流言又起,朕这心里,实在是…皇姐素来睿智,不知对此有何看法?那些所谓‘天谴’的无稽之谈,究竟是何人如此恶毒,要动摇国本?”
他将问题抛回给林昭,目光紧紧锁定她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林昭唇角微勾,露出一抹极淡的、近乎怜悯的弧度:“流言止于智者。陛下既是真龙天子,自有上天庇佑,又何须在意些许宵小之辈的妄言?至于何人散播…”
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与林珩对视,“陛下掌管天下刑狱,锦衣卫、东厂皆听命于陛下,若要彻查,想必不难。何须来问臣这个深宫妇人?”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未承认流言与己有关,又将追查的责任轻巧地推回给皇帝,甚至还暗讽了他掌控力不足。
林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强压着怒气,声音冷了几分:“皇姐倒是推得干净。只是这流言句句指向朕失德,又恰在皇姐…与朕有些许分歧之后兴起,未免太过巧合了些!”
他终于忍不住,开始将矛头直指林昭。
林昭闻言,不仅未慌,反而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清脆,却带着刺骨的凉意:“陛下此言差矣。天灾乃自然之力,非人力所能左右。若硬要将天灾与人祸牵连,岂非更是坐实了‘失德’之说?陛下是聪明人,莫要自乱阵脚,中了小人挑拨离间之计。”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林珩,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至于分歧…陛下是君,臣是臣,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唯有领受,何来分歧之说?陛下多虑了。”
这种油盐不进、软硬不吃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林珩。他猛地一拍桌子,霍然起身,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林昭!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别以为有先帝遗诏,有几分旧日势力,朕就奈何不了你!这皇宫大内,如今是朕说了算!”
面对他骤然爆发的怒火,林昭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波澜不惊,甚至带着一丝审视的意味,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她平静地开口,语气甚至称得上温和,但说出的话却像淬了冰的针:
“陛下当然可以动我。只是,动了我之后呢?陛下是打算亲自去面对北疆虎视眈眈的赵琰,和他麾下那数几十万的百战边军?还是觉得,这摇摇欲坠的江山,经得起再来一场同室操戈、血流成河的动荡?”
“赵琰”这个名字,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林珩大半的怒火,只剩下更深的忌惮和屈辱。是啊,他差点忘了,林昭身后,还站着那个刚刚成为她驸马、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王赵琰(前几天赶去军中了)!
他之所以不敢立刻对林昭下杀手,最大的顾忌就是此人!若林昭死在宫中,哪怕只是“暴毙”,那个脾气火爆、对林昭一往情深的赵琰,绝对会不惜一切代价挥师南下,为他所谓的“爱妻”报仇!到那时,别说皇位,恐怕连性命都难保!
杀又不能杀,放又不能放!这种憋屈的感觉几乎让林珩吐血。他死死盯着林昭,胸口剧烈起伏,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皇姐真是…好算计!”
他再也待不下去,拂袖转身,怒气冲冲地离开了长乐宫。殿门在他身后重重关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一出殿门,林珩脸上的暴怒迅速被阴鸷取代。他快步走回御书房,立刻召来心腹太监,声音急促而冰冷:“加急!八百里加急!传朕密旨给大将军王赵琰!就说长公主思念夫君,又值此天灾人祸之际,心绪不宁,凤体违和,望他速速回京探望!另,将南方水患惨状、流言四起之局,一并告知,让他知晓京城局势之复杂、朕之不易!”
他必须稳住赵琰!至少,要把他骗回京城,放在眼皮底下!或者,用京城的局势牵制他,让他不敢轻举妄动!
而此刻,北疆军营,帅帐之内。
赵琰一身戎装,并未安寝。他站在巨大的军事沙盘前,目光却并未落在象征敌我的旗帜上,而是投向了沙盘边缘,那代表遥远京城的方向。
案几上,摊着来自京城的多份密报——关于水患,关于流言,关于皇帝近日频繁的军事调动,也关于…他的妻子长公主林昭,被“邀”入宫“小住”的消息。
他刚毅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虎目之中,暗流涌动,晦暗不明。
京城的风云变幻,他洞若观火。皇帝的那点心思,他更是心知肚明。
他是大将军王,麾下数十万将士的性命系于他一身。他不能仅凭一腔怒火就挥师南下,那将正中某些人的下怀,将这天下拖入战火。
他在等,等一个时机,等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或者……
赵琰嘴角勾起一抹冷硬的弧度。他抚摸着腰间佩刀的刀柄,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寒风卷着雪沫,吹动帅帐的帘门,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北疆的夜,冰冷而漫长,正如京城那扑朔迷离、一触即发的危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