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蹲在展厅中央的木台上,手里捏着枚黄铜哨子,指腹反复摩挲着哨身上的刻痕——那是朵简化的映山红,花瓣边缘被磨得发亮,能看出当年刻痕有多用力。这是三十年前护林员老马的遗物,据说他当年在深山里巡林,全靠这哨子跟同伴联络,三短一长是“发现火情”,两长两短是“找到迷路的人”,单声长哨则是“平安返回”。
“刘叔,这哨子真能吹那么远?”新来的实习生小周举着录音设备,话筒都快凑到哨子上了,“资料里说能传三里地,我昨天试了试,在院子里吹,隔壁办公室都听不清。”
老刘把哨子凑到嘴边,没吹,先笑了:“你这细皮嫩肉的,哪懂山里的门道?老马当年吹哨子,气能从丹田顶到嗓子眼,哨声裹着山风跑,遇着山谷还能打个转,三里地算近的。”他忽然起身,往展厅外走,“跟我来,带你去后山试试,那儿的地形跟老马巡的林子像。”
后山的松树长得密,风穿过枝桠时带着呜呜的响,老刘站在块突出的岩石上,深吸一口气,捏着铜哨吹了声长音——“嘀——”哨声清越得像道银线,瞬间划破风声,往远处的山谷钻去,过了两秒,居然真的传来淡淡的回声。
小周举着录音笔,眼睛瞪得溜圆:“真的有回声!刘叔您太厉害了!”
老刘把哨子揣回怀里,拍了拍沾着松针的裤腿:“不是我厉害,是这哨子认主。”他指着远处的山脊,“老马当年在那片坡上救过个迷路的学生,就是吹这哨子喊来同伴的,那孩子后来考上林业大学,现在是省林科院的院长,每年都来馆里看这哨子。”
小周翻着手里的巡林日志,忽然指着其中一页念:“1992年7月15日,阴,哨子掉进溪水里,捞上来后吹着发闷,用炭火烤了半夜才复原,以后得系根红绳挂脖子上。”日志旁边画了根歪歪扭扭的红绳,末端打了个死结。
“就是这根。”老刘从衣领里拽出根红绳,末端果然拴着那枚铜哨,绳结处磨得发亮,“他总说红绳能辟邪,其实是怕再掉——那次捞哨子,他在溪水里踩滑,摔断了两根肋骨,躺了半个月,醒来第一句就问‘哨子呢’。”
文物修复组的小王背着工具包爬上山坡,手里拎着个铁皮盒:“刘叔,按您说的,带了蜂蜡和细砂纸,这哨子内壁的锈能清掉,但刻痕里的得留着,对吧?”
“对,”老刘接过铁皮盒,打开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小刷子和棉球,“锈能清,刻痕里的包浆得留着,那是老马的汗渍泡出来的,清了就没魂了。”
小王蹲下身,用细砂纸轻轻打磨哨口的锈迹,忽然“啊”了一声:“里面好像卡着东西!”他用镊子往里探了探,夹出一小撮深褐色的粉末,“这是什么?”
老刘凑过去闻了闻,眉头忽然舒展:“是松花粉。”他指着不远处的松树,“每年春天松花开,老马总爱往哨子里塞点花粉,说‘让哨子也闻闻山里的香’,大概是忘了倒出来,就这么存到现在了。”
小周赶紧用密封袋把松花粉装起来,标签上写着“1998年春,松花粉,来自老马的铜哨”,字写得工工整整,像在记录件稀世珍宝。
老刘吹了吹哨子内壁,又对着阳光照了照,忽然说:“你听,刚才那学生——就是现在的林科院院长,当年总跟着老马巡林,学吹哨子学了仨月,三短一长总吹成两短两长,老马就用哨子敲他脑袋,说‘再吹错,让你在山里多绕三圈’。”
小王已经把哨口打磨光滑,递还给老刘:“您试试,现在应该更透亮了。”
老刘接过哨子,对着山谷吹了组“平安返回”的长哨,“嘀——嘀——”两声长音裹着风飞出去,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掠过树梢。远处的林场宿舍里,突然传来回应的哨声,也是两组长音,清越得很。
“是老郑!”老刘眼睛一亮,“他当年跟老马搭档巡林,现在退休了还住在林场,听见哨声就接了。”
小周的录音笔忠实地记录着这两段呼应的哨声,激动得脸都红了:“这就是资料里说的‘哨声传信’吧!太酷了!”
老刘笑着往山下走:“当年他们就靠这哨声过日子,刮风下雨都得守着规矩,不然迷路的人可能就等不到救援。”他忽然指着路边的野花,“你看这映山红,跟哨子上刻的一样,老马说这花耐活,像山里的人。”
回到展厅时,天已经擦黑,老刘把铜哨挂回展架,红绳在灯光下晃悠,像个跳动的火苗。小周整理录音时,突然发现刚才的回声里,似乎混着极轻的笑声,像有人在山谷里应和。
“刘叔,您听这录音,”小周把耳机递给老刘,“是不是有笑声?”
老刘听了听,嘴角慢慢翘起来:“是老马吧,他总说‘哨子响,有人应,这才叫巡林’,大概是听见老郑的回应,高兴了。”
展厅的灯次第亮起,照在铜哨上,映山红的刻痕里仿佛落满了星光。老刘坐在展架旁的木凳上,看着那枚哨子,忽然对着空气说:“老马,你看,现在不光有老郑应你,还有小年轻记着你的哨子呢,这声儿啊,能传得更远了。”
小周把松花粉的标本放进展柜,又在旁边摆上那本巡林日志,忽然觉得这枚铜哨不再是冰冷的展品,而是个会呼吸的老朋友,正把那些藏在山野里的故事,借着哨声一点点讲出来。
夜深时,老刘锁门前最后看了眼铜哨,红绳还在轻轻晃,像在跟他说晚安。他想起老马常说的话:“山里的风记性差,得用哨子记着,不然那些走过的路、救过的人,风一吹就忘了。”现在看来,有些东西,风带不走,哨子记着,人也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