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风裹着寒气,溜进窗棂时,正撞见窗台那抹清辉。
月亮悬在西檐,把瓦上的霜照得像撒了层碎银。我蜷在被窝里数房梁上的木纹,忽然听见瓦顶传来“沙沙”声——原是霜被风卷着,正顺着瓦片的沟壑往檐下淌,像无数条冻僵的小溪。
爹的咳嗽声从隔壁传来,接着是火柴划亮的“嚓”响,烟袋锅在黑暗中明灭。“霜降杀百草,明早菜窖得垫层草。”他哑着嗓子跟娘说话,烟袋磕了磕床沿,“不然白菜该冻心了。”
娘“嗯”了一声,窸窸窣窣摸过床头的针线笸箩:“前儿给你缝的厚袜套,放灶台上了。明早下地,可别忘了套。”
我翻了个身,鼻尖贴着冰凉的窗纸,看见月亮正慢慢往云里钻。瓦上的霜却越积越厚,把整个屋顶衬得发白,倒像盖了层没轧实的新棉。远处的田埂上,不知谁家的稻草人披着霜,在风里摇摇晃晃,倒比白日里多了几分活气。
鸡叫头遍时,霜终于歇了。窗台上凝结的冰花正一点点化开,顺着木缝渗进屋里,在墙根积成小小的水洼。我摸了摸枕边的粗布帕子,是娘昨夜浸了艾草水拧干的,此刻还带着温乎气——原来暖意早藏在这些细碎处,比月光更贴身。
天蒙蒙亮时,霜开始化了。檐角的冰棱滴答淌水,在青石板上砸出一个个浅坑,像谁在数着时辰。
爹扛着锄头往菜园走,裤脚沾着的霜花蹭在门槛上,留下道白痕。“趁融霜时翻地,土才酥软。”他回头看了眼站在门阶上的我,“愣着干啥?不是说要学种菜?再晚些,土就被太阳晒硬了。”
菜园里的菠菜顶着水珠,叶子上的霜化成水,顺着叶脉往下淌,倒像在流泪。我握着小锄头跟在爹身后,铁锨插进土里时,能听见冰碴碎裂的脆响。“慢着点,”爹用锄头把敲了敲我的手背,“翻土要顺着垄沟,别把菜根刨断了。你看这菠菜,看着嫩,根扎得比谁都深,霜天里冻不死,开春照样冒新芽。”
太阳爬过篱笆时,我看见菜畦边的枯草堆里,藏着几只冻僵的蚂蚱,翅膀上还沾着白霜。爹说这是昨夜降温冻住的,“它们也想熬过冬天,可惜没撑住。”他把蚂蚱捡进竹篮,“回家给鸡当食,也算没白死。”
翻到菜园尽头时,铁锨忽然磕到个硬东西。刨开土一看,是只粗瓷碗,碗底印着半朵残荷,是娘当年陪嫁的嫁妆,去年收菜时不小心碰掉沟里,原以为早被沤烂了,没想到瓷面虽裂了道缝,却还能盛水。
“你娘总说,物件跟人一样,看着不经摔,其实骨头硬着呢。”爹把碗洗干净,盛了半碗融了的霜水,“你看,照样能用。”
霜水顺着碗沿往下滴,落在刚翻过的土里,洇出一小片深色。我忽然懂了,那些被霜打蔫的菜,被冻裂的碗,被生活磨出的疤,看着狼狈,其实都在憋着股劲——等春风一吹,照样能冒出新绿。
就像此刻手里的锄头,虽然磨得发亮,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有分量。因为握着它的人知道,每一下入土,都在为开春的苗,翻松着根须该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