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沥不绝,檐角滴水连成银线,砸在青石板上迸溅起细碎水花。宁婉悦站在廊下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玉镯——这是昨日老夫人赏的,说是认她这个儿媳的凭证。可此刻握在手中,却像块浸不透水的冷石,沁着丝丝寒意。
“夫人,该用午膳了。”春桃捧着食盒进来时,裙角沾着泥点。这丫头今日去厨房取饭迟了些,发髻也松散了几缕鬓发。宁婉悦接过汤碗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她脖颈处若隐若现的红痕:“路上摔着了?”春桃慌忙低头:“回夫人的话……是、是被台阶绊了一下。”话音未落,窗外闪过个仓皇跑开的黑影。
当晚,宁婉悦坐在灯下拆阅各处送来的禀帖。烛火爆开的瞬间,她看清最底下那张纸上歪斜的字迹:“……夫人自落水后性情大变,莫不是撞了脏东西?”墨迹晕染开来,像团狰狞的黑雾。她随手将纸条扔进铜盆,火星腾起时映着镜中自己的影子——眼下青黑未消,倒真有几分厉鬼模样。
西厢房传来摔杯子的脆响时,宁婉悦正在调配安神香。紫铜炉里的烟丝盘旋上升,混着龙脑香的气息漫过雕花隔扇。二叔萧仲文的声音刻意拔高:“定是那妖妇克扣爹的药钱!”紧接着是瓷器碎裂声,惊得梁间栖鸟扑棱棱飞起。宁婉悦往香炉添了勺沉香粉,氤氲香气中勾起嘴角冷笑——这般急躁,倒是暴露得太早了些。
次日清晨,府中便流传起诡异传闻。洒扫庭院的小厮赌咒发誓,说三更半夜看见白衣女子飘过游廊;厨房帮厨的媳妇颤巍巍声称,熬粥时听见井底传来呜咽声。不到半日,各院都烧起了驱邪的艾草,浓烟裹挟着恐慌在府中蔓延。
“夫人当真不怕么?”春桃往门楣挂菖蒲时手直抖,晨露顺着叶片滴在她手背上。宁婉悦将朱砂笔搁进笔洗,指节叩了叩刚写好的符纸:“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们越是慌张,越说明做贼心虚。”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竟是老太太身边的王妈妈。
“老太太说了,近日府里不太平,让夫人好生防备着。”王妈妈递上个绣着八卦纹的香囊,目光却在屋内四下打量。宁婉悦接过香囊笑道:“劳母亲挂念,只是不知这香囊里装的是驱邪的药材,还是迷魂的曼陀罗?”王妈妈脸色骤变,倒退两步撞翻了圈椅。
当夜子时,宁婉悦独自守在灵堂偏殿。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栅栏似的影子,供桌上的白烛突然爆出灯花。她佯装疲惫支颐假寐,余光却盯着供桌下的阴影——果然,有个瘦小的身影猫腰溜进来,正要往香炉里撒粉末,却被等候多时的春桃捂住嘴拖了出去。
“这是从他房里搜出的五毒粉。”春桃举着纸包,月光下可见里面泛着幽蓝的磷光。宁婉悦拈起一点凑近鼻端,刺鼻的气味让她皱眉:“明日请张御医来验看,再请老爷太太到场。”转身时瞥见窗外树影摇曳,分明藏着几个窥探的脑袋。
三日后的清晨,府中众人齐聚大厅。张御医对着银针试毒的结果倒吸凉气:“此物见血封喉,幸而未曾得逞。”萧老爷子怒拍太师椅扶手:“是谁竟敢谋害嫡长媳!”人群末的老管家突然跪倒:“老奴昨夜见二少爷房里的小厮鬼鬼祟祟……”
萧仲文脸色煞白地跳出来:“你血口喷人!”宁婉悦慢条斯理展开一卷账册:“上月库房丢失的砒霜,今日可算找到了下落。”众人哗然之际,她又取出个布偶——麻布扎成的小人心脏位置钉着三根银针,背后写着她的生辰八字。
“这是从西厢房茅厕捞出的。”宁婉悦声音不高,却让全场寂静。萧老爷子看着证物上的淤泥印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老夫人连忙拍背顺气,眼角却扫向次子的方向。萧仲文额头冷汗涔涔,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大哥明鉴,小弟绝不敢有此歹心!”
当日午后,宁婉悦带着春桃巡视府库。推开生锈的铁门时,霉味混合着鼠溺的腥臊扑面而来。她在积满灰尘的货架底层翻出个陶罐,拨开表层谷糠,露出底下封存完好的滇南蛊虫。“看来有些人请了帮手啊。”她对着阳光举起罐子,透明液体中的虫尸随动作扭曲成怪异形状。
入夜时分,暴雨倾盆而下。宁婉悦披着蓑衣巡查府墙,闪电劈开夜空刹那,清楚照见墙头蠕动的黑影。她扬手甩出袖箭,惨叫声淹没在雷鸣中。春桃举着火把赶来时,只见地上躺着个陌生男人,后颈插着淬毒的银针。
“夫人怎么知道会有刺客?”春桃声音发颤。宁婉悦拔出尸体喉间的银针,针尾刻着小小的“萧”字印章:“从最初有人在我饮食中下慢性毒药开始,这场局就不只是赶走我这个主母那么简单。”她望向暴雨中的侯府,重重屋檐如同蹲伏的猛兽,“他们在等我自乱阵脚,我却偏要趁势清扫门户。”
接下来的七日,宁婉悦雷厉风行整顿全府。所有仆役重新登记造册,每日点卯两次;各院进出须得令牌,夜间巡更增至三队。当她把新制的腰牌分发给可信之人时,特意叮嘱:“凡遇紧急情况,可直接来我院中禀报。”
第十日清晨,府中突然传出好消息——萧老爷子多年的咳疾竟奇迹般痊愈。张御医摸着胡须赞叹:“老夫开了数十剂药都没见效,怎偏这时好了?”只有宁婉悦知道,那是她在熬药时悄悄加入的川贝母粉起了作用。消息传开当日,城中几家药铺突然收到大量采购订单,其中就有治疗肺痨的特效药。
深秋的银杏叶渐次转黄时,府中来了位不速之客。自称终南山修行者的道长手持尘拂,直言府中有妖孽作祟。老夫人本就心神不宁,当即请他做法事。宁婉悦倚着门框看道士挥剑舞幡,待他香炉里的青烟飘到面前时,突然咳嗽着掩袖后退:“道长既通玄理,可识得这香灰用的是何种药材?”
道士脸色微变,宁婉悦已命人端来铜盆让他洗手。看着他洗净指尖的模样,她轻笑一声:“真正的妖邪不在阴阳两界,而在人心贪嗔痴。”转头对满院仆众说道,“从今日起,每月初一十五,凡诚心向善者皆可来领平安符——自然是我这俗人写的。”
冬至祭祖那天,宁婉悦穿着素净棉袍主持仪式。当众人跪拜时,她故意高声念诵祝文:“愿祖宗庇佑萧氏子孙清白传家,永无愧怍……”话音未落,西厢房突然传来瓷器碎裂声。众人惊愕回首时,只见萧仲文夫妇面色惨白地扶住门框,脚下散落着破碎的诅咒人偶。
除夕守岁之夜,宁婉悦独自留在书房整理账目。窗外爆竹声此起彼伏,她却在往来流水中发现蹊跷:某几笔支出虽打着修缮名义,数额却远超正常价位。正要细查时,窗外忽现人影一闪而过。她抓起案头银簪追出去,只在雪地上发现串杂乱脚印通向角门。
正月十五元宵节,府中张灯结彩举办灯谜会。宁婉悦身着翟衣穿梭其间,忽然停在一盏走马灯前。灯笼上绘着白骨观景图,题面写着“打一人名”。她执笔写下答案时,身后传来杯盏落地的脆响——正是先前散布谣言最凶的那个丫鬟。
“夫人怎么知道是我……”丫头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宁婉悦扶起她时嗅到袖口残留的曼陀罗香气:“从你第一次往我枕席撒痒粉开始,我就记着你的手炉总比旁人烫些。”远处传来锣鼓声,她提高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今日之事既往不咎,但若有下次……”目光扫过四周鸦雀无声的人群,“便不是赶出府这么简单了。”
二月二龙抬头之日,宁婉悦亲自主持了场特殊的祭祀。供桌上摆着新鲜蔬果而非三牲,她朗声宣读《千金方》序言:“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台下仆众渐渐挺直脊背,有几个老人偷偷擦着眼睛。仪式结束时,她让人抬出整箱医书分给各院,唯独漏掉了西厢房。
春分时节,府中发生了件怪事。连续三日清晨,东厢房窗台上都会出现束新鲜的野山参。第四日天未亮,宁婉悦带着春桃埋伏在院墙外,终于逮住那个蒙面人——竟是府中最沉默寡言的花匠老周。老人哆哆嗦嗦掏出怀里的信笺:“这是老家捎来的方子,听说能治老爷的旧伤……”
清明扫墓那天,宁婉悦在祖先碑前焚化的不仅是纸钱,还有张写满名字的清单。青烟缭绕中,她轻声道:“各位先祖在上,今日清理门户并非赶尽杀绝,而是还给萧家一片清明。”转身时看见萧瑾之站在松柏阴影里,手中握着卷泛黄的族谱。
立夏前的暴雨夜,宁婉悦正在书房核对田庄账目,突然听见瓦片碎裂声。抬头看时,屋顶破了个大洞,雨水浇湿了桌上的账簿。她踩着积水奔向藏书阁,果然发现有人试图烧毁借据副本。守夜的小厮被打晕在一旁,火折子还攥在手里冒着青烟。
芒种前后,府中接连发生怪事:库房莫名失窃却又原样找回,马厩里的战马突然惊厥,就连养在池中的锦鲤都翻了肚皮。每次事故现场都会留下相同的标记——用炭灰画成的扭曲眼睛。宁婉悦却不慌不忙,反而让人在府门口张贴告示悬赏寻线索。
夏至那天,赏荷宴上出现了意外插曲。原本准备献给老夫人服用的养生羹汤里,竟发现了半只死老鼠。满座皆惊时,宁婉悦淡定地命人取来银针试毒,转而指着颤抖不已的厨娘笑道:“你衣袖里的雄黄酒味道不错,可惜用来对付活物更有效。”原来早在三天前,她就察觉有人频繁出入存放香料的库房。
小暑时节,宁婉悦借口避暑搬至郊外别院。临行前特意嘱咐管事:“这几日不必拘着二少爷院里的人走动。”果然第三日深夜,西厢房侧门闪出几个黑影,向着城中最大的赌坊摸去。天亮时分,萧仲文看着满面春风归来的儿子,手中的茶盏碎片深深扎进掌心。
立秋当日,宁婉悦带回了个意想不到的客人——京城有名的女仵作。当着全家人的面,这位姑娘用特制的药水显出萧仲文随身玉佩上的血迹。在铁证面前,往日趾高气昂的二少爷突然发疯般撕扯自己的衣裳,露出腰间暗藏的毒囊。
白露为霜时,府中举办了场特殊的审判。宁婉悦命人抬来三尺高的铜镜,让每个涉案仆役直面自己的罪行。当那个曾想毒死她的丫鬟看见镜中满脸泪痕的自己时,突然嚎啕大哭跪求原谅。老夫人闭着眼念佛珠,始终不曾睁眼。
寒露降临前的夜晚,宁婉悦独自登上府中最高的望楼。秋风卷起她的披风,猎猎作响如同战旗。俯瞰着灯火点点的侯府,她心中异常平静——那些藏在阴暗处的毒蛇已经被惊醒,而现在,该是她主动出击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