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莲花听着那悠远钟声,微微颔首,却转向碧凰问道:“听这钟声,源头似乎不近啊?”
碧凰闻言一笑,柔声解释:“李神医好耳力。这钟声确是来自一座荒废已久的旧寺,离此处隔着好几座山头呢。好在女宅附近山野清净,钟声能清晰传来,我们平日里便也依循这钟声作息,倒也方便。”
方多病在一旁插话,面露疑惑:“这倒稀奇。别的寺庙敲钟都是晨暮两次,警醒世人,督促功课,从未听说过还有午时敲钟的规矩。”
碧凰脚步未停,从容应答:“方公子有所不知,那座旧寺当年的僧侣行的是苦修之道,戒律尤为严格。故而一日三鸣,寅时、午时和子时各敲一次,意在提醒修行者时刻不忘精进,勿使光阴空过。”
几人正说着,路过一处陡峭岩石,却见一人正立于岩上,手持笔墨,登高远眺,正是宾客之一的李一甫。
碧凰一愣,略显讶异:“李公子?您怎么独自到这儿来了?漫山红宴席即将开始,正要去请您呢。”
李一甫闻声,从容地从岩石上跃下,笑道:“无意行至此处,见女宅群山环抱,云霞铺彩,风景如画,一时诗兴大发,故而登高观景,想寻些灵感入句。倒让碧凰姑娘寻我了。”
碧凰苦笑一下:“幸好我恰巧路过此地,否则若是漫山红开席独独漏下了您,主人知晓,定要责备我伺候不周的。时辰不早了,诸位公子,咱们快些走吧!”
一行人加快脚步,不多时便看到一处建在崖边的红色木殿。
还未至殿前,丝竹管弦之声便先飘入耳中,清越婉转,缠缠绵绵,与这暮色山景奇异地融合。
一座极尽精巧华丽的殿宇依着陡峭的山壁而建,飞檐斗拱,灯火通明,恍如悬于半空的仙阙琼楼。
其上悬着一块匾额,以金粉写着三个风流婉转的大字——“沁红殿”。
殿门前却垂着数层轻红纱幕,随风微微晃动,将殿内景象遮掩得朦朦胧胧,只透出些模糊的光影与人声,引得殿外等候的众宾客不由得心猿意马,引颈探看。
施文绝搓着手,既紧张又期待,低声对身旁的方多病道:“都说漫山红,红的是席间的绝色美人。今日我等看来是有大艳福了!”
方多病瞥了他一眼,语气里带点鄙夷:“施兄,你好歹也是读书人,怎么……”
施文绝不以为意,反而笑嘻嘻地打断他:“哎,方老弟,这你就不懂了。红袖添香,素手研墨,本就是古今读书人一等一的乐趣嘛!”
李莲花在一旁听了,不禁“啊”了一声,笑着摇了摇头。
燕敖则显得有些局促,目光不知该落向何处。
其余几位宾客更是目光灼灼,恨不得立时穿透那重重纱幕。
片刻后,乐声隐约响起,那层层叠叠的红色纱幕竟无风自动,从最内里开始,被人从内向外一层层缓缓揭开。
每揭开一层,殿内透出的光亮便更明晰一分,宾客们的心也随着那揭幕的动作越提越高。
待到最后一层纱幕被两名侍女向两旁掀起,殿内景象豁然开朗。
然而,预想中的莺莺燕燕并未出现。
大殿之上异常空旷,只整齐地摆放着几张独立的案桌,每张桌上置有一壶酒,几样精致小菜。
而大殿四周的雕花门窗竟全部敞开着,窗外山中白雾茫茫,氤氲流淌,几乎漫入殿内,使得整个场景透着一股清冷空灵之气,与先前想象中的香艳旖旎截然不同。
众宾客面面相觑,脸上皆难掩失望之色。
碧凰柔声道:“三位公子的座位在此,请入席。”
她指引的位置正在殿侧,视野开阔,既能看清殿内全景,又不易成为众目焦点,倒是颇为周到。
李莲花拂衣坐下,方多病与燕敖一左一右在他身旁坐了。
方多病忍不住凑近低语:“这排场,比皇宫夜宴也不差什么了。”
燕敖目光扫过殿内陈设与宾客,淡淡道:“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且看吧。”
李莲花并未接话,他的视线看似随意地掠过殿内每一个角落,从垂挂的纱幔到侍立角落的侍女,从宾客谈笑的神情到玉楼春尚未出现的主位,眼神微凝,不知在想些什么。
忽然,殿内丝竹声稍歇,宾客的低语也静了下来。
只见玉楼春自殿后缓步走出,他已换了一身更为隆重的锦袍,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身后依旧跟着那面目冷硬的辛绝。
他行至主位,朗声笑道:“在场诸位,皆是名动一方、玉某心向往之的雅士高人,今日竟能全数请到,实乃玉某之幸!请各位入席!”
众人讪笑着应承,视线却一直往玉楼春身后看去,但依旧未见姑娘踪影。
玉楼春仿佛未见众人神色,指着每人案上的那壶酒道:“诸位面前这壶酒,乃是以香山冰泉之水,辅以百种奇花异果,采深秋晨露酿制而成,之后封存于冰泉之下的寒洞之中,已历百年光阴。每年唯有今日此时,才会起出一坛。所谓的‘漫山红’,便是此酒了。”
施文绝失望之情溢于言表,几乎脱口而出:“漫山红……指的是这酒?”
玉楼春颔首,语气淡然:“正是。”
施文绝犹不死心,追问道:“……就没点别的了?”
他言下之意,再明显不过。
玉楼春哈哈一笑,目光扫过众人:“百年佳酿,一世难求。有此足矣,诸位还想要什么?”
此话一出,席间弥漫开一股难以言说的失望气氛。
唯有那嗜酒如命的陆剑池,对此毫不在意,反而兴奋不已,迫不及待地伸手揭开了自己面前酒壶的泥封。
顿时,一股难以形容的醇厚酒香弥漫开来,清冽中带着花果奇芳,沁人心脾。
他深深吸了一口酒香,脸上露出无比陶醉的神情,也顾不上用酒杯,直接举起酒壶便仰头豪饮了一大口,连连赞叹:“好酒!果然是好酒啊!”
“玉先生这漫山红果然妙极!既如此,陆某的赠礼,也该拿出来助助酒兴了!”
陆剑池转向主位,声音洪亮,“玉先生,叫人将我等带来的赠礼都呈上来吧!”
玉楼春显然对此环节颇为受用,抚掌笑道:“陆兄豪气!好,就让诸位也瞧瞧各位英雄都带来了何等奇珍!”
他微一颔首,侍立一旁的碧凰便轻声吩咐下去。
不多时,几位侍女合力抬上一张长长的条案,置于殿中显眼处。
上面整齐摆放着十数个大小不一、包装各异的礼盒,正是宾客们入宅前所呈的“赠礼”。
陆剑池大步走到长案前,目光扫过,精准地从一堆锦盒中挑出一个看似朴素的深色木盒。
他手指一扣,掀开盒盖,一股森然寒气顿时弥漫开来,引得附近几人不由打了个寒噤。
只见木盒内衬着深蓝丝绒,上面静静躺着数只剔透无比的杯子,杯壁极薄,隐隐有流光转动,寒气正是由此散发而出。
“此乃饮冰杯,”
陆剑池颇为自得地介绍,“取自极北雪山深处的万年冰魄,由巧匠雕琢而成。用它来盛这温热的漫山红,冰火相激,方能尽显酒中真味,乃是绝配!诸位定不可错过!”
他说完,也不等旁人反应,手腕猛地一抖,木盒中的几只冰杯竟被他以内力激射而出,如同几道寒光,精准地飞向主位的玉楼春以及李莲花、方多病、燕敖等几位他看得上眼的宾客案前。
杯子稳稳落下,杯底与檀木案几接触,发出清脆的“叮”一声轻响,杯身寒气愈盛,竟在温暖的殿内凝出一层淡淡的白雾。
陆剑池率先拿起自己案上那只冰杯,一旁机灵的侍女立刻上前为他斟满漫山红。琥珀色的酒液注入冰杯,瞬间激发出更浓郁的香气,同时杯壁外凝结出细密的水珠。
他仰头豪饮一大口,畅快地哈出一口气:“痛快!果真别有风味!”
众人见状,纷纷好奇地拿起面前那寒气逼人的杯子斟酒尝试。
酒液入口,先是触及冰杯的沁心凉意,随即漫山红特有的温醇酒力轰然散开,冷热交替的口感确实新奇刺激,引来一片“好酒!”“好杯!”的称赞声。
施文绝此刻三杯下肚,酒意上头,看着周围如梦似幻的红叶美景与翩跹起舞的美人,又瞥见身旁李一甫那淡然的样子,不禁再次诗兴大发,摇摇晃晃站起身,高声吟道:
“一山红遍两相思,三顾红颜四座痴,珠帘轻启梦方醒,更进一杯徒作诗。”
吟罢,竟似真有无限惆怅,重重叹了口气,又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玉楼春闻言笑道:“施公子这诗中满是遗憾惆怅,看来是爱红颜,远多过爱美酒啊。”
施文绝讪讪坐下,嘟囔道:“红颜美酒,本就难分……”
此时,那位以一字诗闻名的李一甫也缓缓起身,他面色微醺,眼神却清亮:“很巧,方才见这红叶漫山,丝竹悦耳,在下也诗兴大发,偶得一首。”
众人皆知他“一字诗”的绝技,顿时都好奇起来,想看他此次如何应对这眼前繁复美景。
只见李一甫走到长案边,从容地从那些赠礼中挑出了自己带来的那个长条锦盒,打开,里面竟是一套上好的笔墨纸砚。
他取出一卷雪白的宣纸,猛地向空中一抖,纸卷哗啦一声展开,足有一尺来长。
紧接着,他身形骤然急转,如同醉舞,手持饱蘸浓墨的狼毫笔,在那悬空的白纸上挥毫而过!
动作迅疾如电,收势时,墨迹已干。
他将那卷纸轻轻一抖,展示给众人。雪白的宣纸上,赫然只有一个酣畅淋漓、墨色淋漓的大字——
“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