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莲花的目光牢牢锁住对面抚琴台那朦胧身影时,楼下的乐声悄然发生了变化。
原本与舞蹈紧密相合的伴奏渐渐平缓下来,如同一泓溪流汇入深潭。一楼的那些乐师们,在这平缓的乐声中,一个接一个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如同退潮般,悄无声息地躬身退下了舞台。
整个望月楼的焦点,瞬间集中到了舞台中央的天冬,以及二楼那传来主导琴音的抚琴台。
天冬的舞姿也随之变换,不再是之前的妩媚灵动,而是变得舒展、柔美,带着一种月下独舞的清冷与孤高。
不知从何处飘洒下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萦绕在她周身,衬得那抹天蓝色的身影愈发美丽动人,如梦似幻。
“哇……”
方多病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然而,不等他和其他人抒发更多感慨,一楼大厅原本被舞蹈吸引的宾客中,突然爆发出比之前更加热烈的喧哗声!
“是《望月》!”
“竟然是《望月》!”
“我原以为今日能见到天冬姑娘一舞已是幸事,没想到……没想到此生还能再听到一次《望月》!”
“当年一曲《望月》助第一家望月楼名动江南,今日竟能在此得闻,不虚此行,不虚此行啊!”
人声鼎沸,赞誉和激动之情几乎要掀翻屋顶。显然,这曲《望月》在许多人心中有着非同一般的地位。
李莲花听着楼下纷杂的议论,目光却依旧一瞬不瞬地凝在对面的抚琴台上。那些人说什么,他无心去听,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抚琴之人牵引。
琴声在短暂的平缓后,节奏陡然一转,变得激昂起来!那铮铮之音,如同银瓶乍破,铁骑突出,带着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却又与天冬那柔中带刚的舞姿奇妙地融合在一起。
李莲花听着这愈发激昂、指法越发繁复华丽的曲子,心头那股熟悉感越来越强烈。
这旋律,这其中的某些转承启合……
就在这时,楼下宾客中,一位看起来像是书生模样的年轻人猛地站了起来,激动地指着二楼的抚琴台,声音因兴奋而有些变调:“是她!没错!这琴声,这曲子……是李姑娘!一定是她!”
他这一声呼喊,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瞬间激起了更多涟漪。许多原本专注于天冬舞蹈的人,也纷纷将惊诧、钦佩、好奇的目光投向了二楼那纱帘之后的身影。
李莲花看着楼下那些投向抚琴台的、带着各种意味的目光,看着他们因她的琴音而激动失态的模样,心中竟毫无预兆地升起一丝隐秘的不悦,甚至是一股强烈的占有欲。
他不喜欢那么多人用那样热烈的眼神看着她,即使他们看到的只是一个朦胧的影子。
苏木不知何时走到了李莲花身侧,他并未看向楼下重新夺回众人目光、舞姿越发惊艳的天冬,而是也将视线落在了二楼的抚琴台上,唇角含着一抹了然的轻笑,低声开口,仿佛是在为李莲花解惑,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段往事:
“师娘以前啊,总嫌弃阁主像极了你年少时的样子,每日眼里心里只有剑,怕她太过刚硬,便做主让我闲暇时教她一些琴棋书画,陶冶性情。”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阁主确是天赋异禀之人,于琴道一途尤其敏锐,很快便青出于蓝,将琴艺学到了精通之境。”
“那时,正赶上阿芜筹备的第一家望月楼即将开业。为了能让望月楼一炮而红,阿芜便想亲自编排一支独一无二的舞蹈,作为开业之礼。”
苏木的目光似乎透过纱帘,看到了过去的时光,“可惜,阿芜的舞,美则美矣,却总带着几分她自身从逆境中挣脱出来的凛厉,带着属于她桑芜的少年轻狂,意气飞扬。我们当时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曲谱,竟找不到一首能与她那份独特心性完美契合的曲子。”
“直到有一晚,阁主过来寻我,正巧撞见阿芜在月下即兴起舞。她站在那里看了许久,什么也没说便离开了。”
苏木的声音温和,带着回忆的悠远,“等到第二天清晨,阁主风尘仆仆地从扬州城赶回来,将自己关在房中一整日。当晚,她便拿出了这份曲谱,名为《望月》。”
李莲花静静地听着,当苏木提到“扬州城”三个字时,他心中猛地一动,如同被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他骤然明白,自己为何会觉得这首曲子如此熟悉了。
因为这激昂处如金戈交鸣、婉转处又如月华流照的旋律,分明就是十五年前,他李相夷在“江山笑”青楼屋顶之上,那引得万人空巷的红绸剑舞时,楼下乐师所奏的伴奏曲子!
只是当年的曲子更多是为烘托剑舞的潇洒不羁,而如今这曲《望月》,经过她的巧思改编,融入了更复杂的情感和技巧,既保留了原曲的几分神韵与骨架,又赋予了它全新的灵魂,变得更加磅礴大气,也更加……贴合舞者天冬那颗不甘平凡、历经磨难却依旧璀璨的心。
她去了扬州城,找到了当年的乐师?
还是说仅凭记忆硬生生重构了旋律?
不,阿渡定是去找了那时的乐师。
李莲花怔怔地望着对面纱帘后那个专注抚琴的身影,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酸涩、震动、温暖、还有难以言喻的悸动,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
原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在他还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她就已经……用这样一种方式,将关于他的记忆和传说,小心翼翼地收藏,并且化为了属于她、也属于她在意之人的……新的传奇。
随着最后一个音符如同玉珠落盘般清脆地定格在空中,一曲《望月》终了。
舞台中央,天冬以一个极尽舒展又带着些许怅然若失的定格姿势结束了舞蹈,赢得了满堂喝彩。
她微微喘息,朝着四方宾客优雅行礼,随后便在一片挽留和赞叹声中,翩然退入了后台。
与此同时,二楼抚琴台上的李寻渡,也缓缓收回了按在琴弦上的手。她微微抬眸,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对面李莲花所在的包间方向,尽管隔着纱帘,那目光却仿佛带着温度。随即,她抱起案上的古琴,身影一转,便消失在了抚琴台之后。
一楼大厅的客人们尚沉浸在方才的震撼之中,不少人激动地呼喊着,希望天冬能再舞一曲,场面一度有些喧闹。不过,望月楼的掌柜显然经验老到,一番巧言安抚,承诺后续还有精彩节目,这才渐渐让沸腾的人群平息下来。
苏木、方多病和燕敖也回到了包间内坐下。
方多病还在啧啧称奇:“天冬姑娘这舞跳得真是绝了!还有李姐姐那琴弹得,简直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燕敖虽然嘴上说着“基本操作”,但眼里的得意藏也藏不住。
苏木则含笑听着,目光偶尔掠过显得有些心神不宁的李莲花。
几人才坐下没多久,正讨论着,就听到包间门外传来了轻快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两下清晰的叩门声。
门外,天冬特意拉住了准备直接推门的李寻渡,对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用气声道:“阁主,你等等,让我先。”
她整理了一下自己因舞蹈而略显凌乱的发鬓和衣裙,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上明媚的笑容,这才伸手推开了包间的门。
门被推开,首先映入众人眼帘的,便是换了一身装扮的天冬。她褪去了那身天蓝色的舞衣,换上了一袭正红色的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身段愈发婀娜多姿。经过精心补过的妆容比之前更加明艳动人,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
“天冬姑娘!”方多病眼睛一亮,脱口赞道,“你这身打扮……好漂亮!”
燕敖抱着臂膀,挑眉打量着她,语气带着惯有的调侃:“哟,阿芜,穿得这么红火,都不像平时那个懒洋洋的你了。”
苏木也微笑着颔首:“阿芜今日一舞,确实惊艳四座。”
天冬对他们的赞美照单全收,脸上扬起得意的笑容。但她并没有立刻让开身子,而是故意堵在门口,视线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了从她进门开始,目光就一直在她身后搜寻的李莲花身上。
见他那一副想上前又强自按捺的模样,天冬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恶作剧得逞的愉悦。她清了清嗓子,故意拔高了音调,带着几分戏剧性的宣布口吻:
“谢谢夸奖!那当然,本姑娘和我们阁主亲自出马,就没有拿不下的场面!”
她侧了侧身,让出门口的视线,然后像献宝一样,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声音带着雀跃:
“哦对了!接下来。有请我们今日的另一位功臣,我们灵渡阁最最厉害的阁主,闪亮登场!噔噔噔~!”
随着她刻意拉长的、带着俏皮尾音的介绍,一道身影,终于从她身后,缓缓步入了包间的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