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京药市的青石板被日头晒得发烫,苏锦言的绣鞋碾过地上未干的水痕,药香混着焦糊味钻进鼻腔。
她垂眸望着街角那堆还在冒烟的灰烬——三日前被药正盟焚毁的野山参,此刻正以炭灰的形态黏在青石板缝里,像极了前世母亲医经被撕碎时,飘落在她脚边的残页。
高台上突然传来铜锣震响。
苏锦言抬眼,就见新任药正宗师郑维舟踩着云纹皂靴跨上木台,腰间祖传的青铜药秤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他玄色锦袍上绣着十二瓣药莲,每走一步,衣襟便扫过台下跪着的药农脊背。
“非嫡系所制药材,皆为伪劣!”郑维舟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铁,“非名册登记医者,开出方子即属违法!”他挥起秤杆指向台下,秤砣上“正统”二字撞在石墩上,“今日起,凡私藏野药者,按《药典》第十三条——”
“充公!焚毁!”台下药猎队齐声应和,铁钩划过药筐的刺耳声响里,石药师弟弟的竹筐被挑翻。
苏锦言瞳孔骤缩。
那筐她再熟悉不过——筐底垫着新鲜松针,松针上码着七株断渊草,叶片上的银斑在阳光下泛着珍珠光泽。
前世她曾用这草救过萧无衍的寒毒,可此刻,断渊草正被皮靴碾进泥里,绿汁混着血水在地上洇开,像朵扭曲的花。
石药师弟弟扑过去想捡,被守卫一脚踹翻。
他哑着嗓子啊啊比划,喉结剧烈滚动,眼眶红得要滴血。
苏锦言摸向腰间银针囊,母亲留下的“青囊”针尾硌着掌心,疼得她清醒几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小姐。”小满的声音从身后飘来,“老药婆孙在街角茶棚。”
苏锦言转身时,袖中滑落半块碎玉。
那是方才挤过人群时,被哪个孩子碰掉的?
她蹲下身捡,却见石药师弟弟正用染血的手,把断渊草残枝往怀里揣,喉间发出破碎的呜咽。
她心口发闷,前世被推下悬崖前,嫡姐也是这样踩碎医经,边踩边笑:“庶女也配学医?”
茶棚的竹帘被风掀开一角,老药婆孙佝偻的身影映在斑驳的茶桌上。
她手里攥着块青黑石碑的拓片,指节上的药渍把纸边染成深褐:“姑娘要的验药诀,都在这儿了。”老人的声音像砂纸擦过陶片,“我摆了六十年药摊,尝过八百味假药,这法子……”她突然剧烈咳嗽,手背的老年斑跟着颤动,“不怕他们烧书,就怕后人忘了用眼睛和手。”
苏锦言接过拓片,指尖触到纸背密密麻麻的小楷——那是老药婆用牙齿咬着笔写的,“雪莲辨:真者撕瓣无粉,假者染手即红;龙骨粉:置火上烤,真有焦骨香,假则冒黑烟……”她喉头哽住,前世母亲的医经里也有类似的批注,可后来被嫡姐烧了个干净。
“阿草的人已在各药铺前贴了。”小满压低声音,“方才西市王屠户说,他媳妇买的‘野山参’,按拓片一撕,里头全是泡了红矾的萝卜。”
二更梆子响时,洛京的夜被火把照亮了半边。
苏锦言站在药市巷口,看着百姓举着火把从四面八方涌来。
卖炊饼的老张举着半块“雪莲”吼:“老子给媳妇补身子的,竟是染了色的山芋!”卖绣品的林娘子捏着包“龙骨粉”直抹泪:“我闺女咳血,吃了这破粉,半夜吐得整床都是血!”
“砸了他们的门!”有人扔出半块砖头,砸在药正盟匾额上。
郑维舟从门里冲出来,锦袍被扯得歪歪扭扭:“反了!反了!”他抄起药秤指向人群,“你们可知这秤传了七代?是先皇御赐的——”
“先皇御赐的秤,称得出救命的分量么?”
苏锦言的声音混着风声撞进人堆。
她踩着青石板拾级而上,腰间银针囊随着步伐轻晃,“我这有三包药。”她扬了扬手中的桑皮纸包,“一包来自药正盟,一包是济世庐自种,第三包……”她看向缩在墙角的石药师弟弟,“是石家兄弟采的野药。”
人群静了。
“找百名咳疾的百姓,盲服七日。”苏锦言扫过台下,“第七日,咱们看疗效。”
第七日的药市挤得水泄不通。
苏锦言站在临时搭起的木台上,手里攥着七页纸。
最上面一页是药正盟的:“有效十二人,无效三十八人。”中间是济世庐的:“有效三十一人,无效十九人。”最底下那页被她捏得发皱,墨迹还带着湿意——“野生药材,有效四十三人。”
“他们用秤称出身,我用命试真假。”她的声音像根银针,刺破满场喧嚣,“所谓正统,连两成本事都没有!”
“哄”的一声,人群炸了。
卖菜的刘阿公举着药包喊:“怪不得我孙子喝了他们的药更咳了!”抱着病儿的妇人哭着跪下来:“仙姑,求您给我家娃开副野药吧!”
郑维舟的脸涨成猪肝色。
他猛地挥起药秤砸向苏锦言:“妖女惑众!药猎队——”
“都给我住手!”
青衣说书人不知何时跃上了屋顶。
他甩着醒木,声音比铜锣还响:“列位街坊看仔细了!他们的秤,称得出药材几两,称得出病人几条命么?他们的尺,量得出药田几亩,量得出医心几分么?”他指着药正盟的匾额,“这匾上的金漆,怕都是拿咱们的血汗钱刷的!”
“打!”有人捡起泥块砸过去,“砸了这黑店!”
苏锦言在混乱中摸上高台。
她解下腰间银针囊,取出那根刻着“青囊”的骨针——这是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针尾还沾着母亲的血。
她望着台下被踩碎的药秤,心口的鼎纹突然发烫,黑红两色在皮肤下翻涌。
“该清一清了。”她低喝一声,骨针重重扎进青铜秤杆。
黑火顺着针尾窜入秤身。
那根传了七代的药秤先是冒出青烟,接着“咔”的一声裂开细纹,龟裂纹里渗出黑褐色黏液——竟是用胶漆黏合的旧铜!
人群倒抽冷气时,秤砣“轰”地炸成碎片,碎铜片簌簌落在地上,露出底下被埋了十年的假药:发霉的鹿茸、虫蛀的人参、泡了药渣的陈皮……恶臭混着尘烟腾起,熏得郑维舟踉跄后退。
“原来你们的正统,是拿烂药填地基!”不知谁喊了一嗓子,人群潮水般涌上来。
药市东半边的木楼被撞得摇摇欲坠,瓦片扑簌簌往下掉,砸在郑维舟脚边,溅起一片尘土。
子时三刻,郑维舟的密室里飘着焦味。
他把最后一本《药盟名册》扔进火盆,火光照得他眼白通红:“宁可天下无医,不可医归庶民!”他抓起案头的青铜令牌,“净火队听令——三日后,焚了苍梧山的医寨,烧了南州的药圃,还有那什么……”他盯着地图上的红点,“青山坞!”
同一时刻,济世庐的烛火映着苏锦言的脸。
她面前摊开一张“愿力地图”,七个红点被朱砂圈起,最北那个标着“青山坞”。
她取出淬火银针,刺破掌心,鲜血滴在“青山坞”上,晕开一片红:“既然你们要烧……”她望着窗外渐起的风,血月的影子落在针囊上,“那我就让火烧得更旺些。”
洛京的夜风卷着药香往北方去了。
青山坞的方向,传来模糊的喊杀声——药猎队的火把,已经烧到第三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