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卷着沙砾,刮过雁门关残破的城楼。
军营里哭声断续,帐篷接连燃起白幡。
赤面瘟来得毫无征兆,如同地狱裂口喷出的毒焰,烧得三千铁甲几近崩溃。
而此刻,京城西南角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内,烛火通明。
苏锦言指尖轻捻药碾,将那株昨夜才绽放的变异兰双蕊细细研磨成粉。
幽蓝微泛紫光的粉末落在瓷碟中,像极了深冬结冰的湖面裂开的一道暗纹。
她凝视良久,眸底映着灯火,却比火更冷。
“小姐!”杜仲喘着粗气冲进来,手里攥着刚从兵部密道传来的第二封急报,“又死了四十七人!太医院束手,礼部尚书已上奏请闭关封城——若无‘九转回春散’,就只能焚营灭疫!”
屋外风声骤紧,吹得窗纸噼啪作响,仿佛有无数冤魂在叩门索命。
苏锦言没抬头,只将最后一撮药粉倒入青瓷罐,盖上玉塞,轻轻一旋。
咔哒一声,像是命运之锁被拧动。
“他们没有‘九转回春散’。”她声音很轻,却字字如钉,“但我有‘赤解散’。”
陆先生站在案前,眉头紧锁:“此药未载于任何医典,成分不明,毒性未知,贸然用于大军……一旦出事,不只是济世庐覆灭,您也将背负万人性命之罪。”
“所以,”她抬眸看他,眼神清明如雪后初阳,“我才要亲自配、亲自审、亲自送。”
她走向墙边悬挂的巨大舆图,指尖顺着北境线路一路划去,最终停在雁门大营的位置。
地图上,一条用朱砂勾勒的水路蜿蜒而出——避开官道,绕过三大药行耳目,直通黄河支流。
“石铁头能走这条线吗?”她问。
门外立刻传来粗犷嗓音:“能!只要船不沉,药就不丢!”石铁头扛着铁叉跨进来,脸上刀疤未愈,眼神却亮得惊人,“兄弟们都准备好了,二十个护卫,全是战场上活下来的硬骨头。”
苏锦言点头,取出三只特制药箱,每只皆以玄铁为骨,外覆桐油厚纸,密封防潮。
她亲手贴上符印封条,并在每只箱角嵌入一枚微型灵枢仪碎片——那是她母亲遗物中最神秘的部分,可感应地脉波动,亦能追踪位置。
“记住,途中不得开启,不得延误,更不得交予任何人。”她盯着石铁头的眼睛,“若有异动,宁可毁药沉河。”
石铁头单膝跪地,拳捶胸口:“誓死护药!”
当夜三更,运输船悄然离岸。
月隐云层,河面漆黑如墨。
芦苇荡随风起伏,似潜伏巨兽的脊背。
船行至中途,忽闻箭啸破空!
数十支黑羽短箭自两岸疾射而来,尽数钉入船板。
石铁头怒吼一声跃上船头,挥叉格挡,却发现箭簇泛着诡异绿光——涂了麻痹毒!
“有埋伏!”护卫们纷纷拔刀迎战,但已有两人中箭倒地,四肢僵直,口吐白沫。
黑影自芦苇中窜出,蒙面刺客手持弯刀,动作迅捷如鬼魅。
显然,对方早知路线,蓄谋已久。
就在船体即将失控之际,下游突现数点火光!
快艇破浪而来,船首立着一名身披斗篷的女子亲兵,高喝:“奉知府夫人令,巡河卫队协防护药!”
箭雨交错,刀光迸溅。
二十名护卫浴血奋战,石铁头一人独战五敌,肩头插着一支毒箭仍死战不退。
而那几艘快艇精准包抄,逼得刺客节节后退。
混乱中,钱掌柜从舱底钻出,抹了把汗笑道:“我早料到通源药行不会善罢甘休,特意备了这一手人情——去年给知府夫人治失眠,送的可不是普通安神枕,而是加了宁心散的秘方枕。她今日还情来了。”
苏锦言若在此处,定会一笑置之。
但她此刻正立于地窖深处,面对九盏琉璃灯,测算药效持续周期。
黎明时分,船抵渡口。药箱完好无损,仅折损三人,重伤五人。
石铁头撕下染血布条,缠紧伤口,望着北方低语:“再有三天……就能到了。”
而在千里之外的雁门大营,副将焦灼踱步于主帅帐外。
案上,摆着一只刚刚拆封的药盒,标签上写着三个字——
赤解散
旁边附有一纸详尽说明:每剂配伍冰蟾粉二厘,以防亢症;禁酒、忌辛辣、避风寒;服后若见微颤出汗,属正常排毒反应……
他盯着那陌生名字,手心冒汗。
这药……真能救全军?还是会让整座大营,沦为炼狱坟场?
帐帘忽然掀开。
一道玄色身影步入,披风猎猎,眉目冷峻如刀削。
萧无衍站在药箱前,目光扫过说明书,久久未语。
然后,他伸手,打开了第一盒。
第51章 她不开医馆,开的是门路(续)
药抵北境那日,天光未明。
雁门大营的空气里仍弥漫着腐肉与苦艾混杂的气息,帐篷连绵如坟冢,死寂中偶有呻吟撕裂长空。
三千将士,已有七百余人命丧赤面瘟之手,余者大多高热不退,脸上溃疮流脓,军心几近崩塌。
副将赵铮立于主帅帐前,手指死死抠住刀柄,目光在药箱与营内垂死士兵之间来回游移。
他不敢信——这来历不明的“赤解散”,竟要由一个民间女子所制,用来救整支边军?
“万一……是毒呢?”他嗓音干涩,“若此药引得全军暴毙,我等皆成千古罪人!”
话音未落,帐帘一掀,寒风卷雪而入。
萧无衍踏步而来,玄色披风上还沾着边境霜痕,眉宇间冷意如刀。
他不看赵铮,径直走到案前,揭开第一只药盒。
一股清冽药香瞬间扩散开来,夹杂着一丝极淡的兰麝之气,仿佛冬夜初雪拂过山涧幽谷。
他凝视那粉末良久,忽而伸手,从旁取过一碗温水,将一剂药粉缓缓倒入。
“你怕担责。”他声音低沉,却字字如锤,“我来。”
众将屏息,眼睁睁看着这位素来冷峻寡言、从不下跪拜君的战王,亲自端起药碗,走入最深处一间病帐。
帐内仅有一人苟延残喘,是随他征战多年的亲兵伍十三。
此刻已气息微弱,双目紧闭,脸上紫斑蔓延至脖颈,四肢僵硬发黑,太医判其“不过半日可绝”。
萧无衍蹲下身,一手托起那人头颅,另一手执勺,轻轻撬开牙关。
“喝下去。”他低声道,语气不容置疑,“若这是毒,我陪你死。”
药汁顺喉而下。
那一刻,整个大营仿佛都静了下来,连风都止了声。
三时辰后。
奇迹降临。
伍十三竟咳出一口黑血,体温骤降,脸上溃烂处开始结痂,手指微微颤动,竟喃喃唤出了母亲的名字。
消息如惊雷炸裂全营!
“活了!真的活了!”
“战王亲喂的药,把死人救回来了!”
“不是神迹,是真药啊!”
欢呼声自营角响起,起初零星,继而汇成洪流。
那些原本蜷缩等死的士兵挣扎起身,眼中重新燃起求生之火;屯田兵们更是跪地叩首,泪洒冻土——他们是军中最底层的存在,历来被忽视,如今却是第一批接到换药命令的人。
当日下午,萧无衍立于点将台,声音穿透朔风:“自即刻起,全营停用太医院‘护元汤’,改服济世庐‘赤解散’。优先救治屯田兵、辎重卒、炊事役——他们养兵,我护他们。”
台下万籁俱寂,继而爆发出震天呼喊。
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换药,而是一次无声的宣誓:在这位战王心中,贱命亦贵于金玉。
当夜,帅帐烛火通明。
萧无衍提笔疾书,墨迹浓重如血:
“臣启陛下:疫非天灾,实为人祸。然天不亡我边军,赐下一药、一人。济世庐所供非药,乃军心也。此女若不得重用,则天下寒士尽失归途。”
信纸封缄,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与此同时,京城西南角,济世庐新馆灯火彻夜未熄。
太医院首席黄老药师率十名弟子亲临取经,白须颤动,满脸肃然。
他原以为所谓“赤面瘟解药”不过是江湖术士虚张声势,可当他亲眼目睹苏锦言从药田采兰、控温炼粉、辅以冰蟾调和毒性,全过程严谨到毫厘不差,甚至当场令一名发热仆役服药见效,老者终于颤巍巍跪坐于地,长叹一声:
“此非医术,乃道也。”
他激动起身,面向众人朗声道:“老夫愿联名太医院九老,共荐苏大夫入院任客卿,主掌疫病司!”
人群哗然。
谁不知太医院客卿之位百年难出一席?
更何况是一位庶女出身、无门无派的民间医师?
苏锦言却只是浅笑拱手:“医者本为济世,何分庙堂江湖?今日我开此馆,不为官衔,只为将来再遇大疫,能早一日预警,少死万人。”
她随即提出“疫病预警机制”构想:以各地药行药材消耗数据为哨,设立疾疫监测网,一旦某地甘草、冰蟾、青蒿等药材突增采购,便视为疫情先兆,立即上报中枢。
黄老大受震撼,连称“前所未闻,堪称国策之谋”。
人群散去后,夜已深。
苏锦言独自登上新馆屋顶,披风猎猎,望向皇宫方向。
月色如练,照见朱墙金瓦,也照见她眸底翻涌的寒潮。
忽地,怀中一物轻颤。
她探手取出一枚古旧罗盘——那是母亲临终前塞入她手中的“灵枢仪”。
铜针本应随地脉缓转,此刻却剧烈震颤,指针如被无形之力牵引,死死指向宫中乾清殿方位!
她瞳孔微缩,呼吸一滞。
地脉……动了。
更准确地说,是反噬开始了。
自从她以变异兰蕊唤醒地气、炼出“赤解散”那一刻起,埋藏在大夏龙脉深处的某种禁制已被触动。
而这灵枢仪,正是感应天地气机流转的秘器。
她盯着那根颤抖的指针,指尖冰冷。
乾清殿……那是帝王居所,也是地脉司总坛所在。
传闻历代皇帝皆秘密掌控“地脉司”,以秘法镇压龙气,防民智觉醒、防异术乱政。
而今,她的药引动了自然之力,等于在王朝命脉上划了一刀。
他们,不会放过她。
风起于青萍之末,祸生于无声之处。
她缓缓收起罗盘,转身跃下屋檐,步入地窖密室。
炉火正旺,她将今日炼药残渣尽数投入火中——所有含变异兰成分的废料,一丝不留。
烈焰腾起,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
就在火焰即将熄灭之际,她忽然顿住动作。
俯身,用银钳细细拨开灰烬。
一抹微光,在炭末中闪烁。
她拈起一点细砂状物——银灰色,触之冰冷,火烧不化,水浸不溶。
她瞳孔骤缩。
这东西……她在边军战俘尸检记录里见过唯一一次描述:
“体内嵌银砂,似为控魂之用,出自北狄秘术。”
可它为何会出现在自己的药渣中?
窗外,夜风骤紧,吹熄最后一盏灯。
黑暗中,她握紧那粒银砂,眼神如刃。
命运之棋,已然落子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