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砸在千药台青石板上,溅起三寸高的水花。
裴昭南的麻鞋早被雨水浸透,可他握着铜灯的手仍稳当——这盏灯芯浸过避火油,是苏锦言特意为他准备的。
石门开启的“吱呀”声混着雷声炸响时,他正站在地底甬道第三道拐口。
石壁上的符纹突然泛起幽光,像活过来的蛇信子,照亮了门楣处斑驳的铭文:“药为人奴,非人为药;鼎之所立,在心不在骨。”
“来了。”裴昭南喉结动了动。
他解下腰间布囊,“真药录”的羊皮卷还裹在里面,可此刻他摸出的是颗鸽蛋大的丹丸,暗红丹身上浮着金丝纹路,正是苏锦言耗尽三个月心血炼的“心引丹”。
石槽在门内正中央,凹陷处积着三百年的尘灰。
裴昭南蹲下身,指尖刚触到丹丸,掌心便传来灼烧般的热意——这是“归藏门”与心鼎的感应。
他想起前日苏锦言在药庐说的话:“这丹丸不是药引,是火种。三百年前那些匠人削籍为民时,把风骨都熔进鼎里了,得用后世医者的诚意去引。”
丹丸入槽的刹那,整座地基发出闷吼。
裴昭南踉跄着扶住石壁,看见铜管从墙缝里钻出来,像无数条青铜巨蟒在游走。
幽蓝火线顺着铜管窜动,他数到第七根时,火线突然转向,直往东苑方向飙去——那是苏锦言所在的位置。
东苑屋内,苏锦言咬破舌尖的瞬间,血腥气在齿间炸开。
她强忍着反胃,将最后一滴“谛听露”混着津液咽下。
这是用雪山顶上百年冰蚕的眼泪炼的,能打通心脉与天地灵气的通道。
心口处的琉璃火应念而起,顺着她左手腕的红绳窜出去——那红绳里缠着千药台传来的火线,是她用母亲留下的医经残页搓成的。
“疼。”她低低喘了声。
前世被嫡姐灌下“蚀骨散”时,疼得昏死过七次;被沉塘时,河水灌进鼻腔的窒息感能记一辈子;可此刻的疼不一样,像有团活火在血管里烧,烧得她眼眶发酸,烧得她左眼角的火纹若隐若现。
“母亲,你看。”她对着虚空笑了笑,“我把您说的‘医者该立规矩’,当真要做了。”
地底传来更剧烈的震动,青铜鼎的轮廓终于从尘埃里显形。
裴昭南仰头望着那座三丈高的巨鼎,鼎腹上的名字刻得极深——“张守正,年十七,弃太医院籍”“李念慈,年廿三,烧尽御赐金册”……每个名字旁都刻着药草纹,有他认得的灵芝、人参,也有他从未见过的奇草。
“原来你们不是逃。”裴昭南伸手抚过“李念慈”三个字,“你们是要把规矩刻进鼎里,等后世有人来接。”
城南巷口的雨更大了。
黑衣录事的青衫早被血浸透,他靠在破墙根,怀里的木匣却干得很——那是用防水的油布裹了七层的。
追他的死士有五个,刀上的血滴在青石板上,和雨水混在一起,像摊开的红梅花。
“交出来。”带头的死士举起刀,刀光映着他发红的眼,“王爷要的东西,你留不住。”
黑衣录事笑了,笑声里带着血沫:“他要的是‘兵解丹’的罪证,可我怀里的,是三十七位太医院老医正的血书——他们临死前说,要让天下人知道,谁逼良为娼,谁把药炉变成了刑具。”
他突然发力推开扑过来的死士,木匣“啪”地砸在乞儿脚边。
那乞儿不过八九岁,缩在墙根发抖,此刻被溅了满脸血。
“跑!”黑衣录事吼完这句,喉间一甜,刀锋已经捅进他胸口。
他望着乞儿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也是这样被老录事塞进米缸里藏着,“要活着把真相送出去”,老录事的话还在耳边,可老录事的血,早浸透了三十年前的卷宗。
五鼓时分,赵太常跪在御书房外,雨水顺着他的乌纱帽往下淌。
他怀里的《焚鼎疏》用黄绫裹着,里面夹着三十七份血书,还有半块“兵解丹”——黑衣录事用命换来的,此刻正压在疏文最底下。
“胡闹!”皇帝的声音震得殿门嗡嗡响,“金匮秘制是太祖定的规矩,岂能说废就废?”
太子的声音紧跟着响起:“儿臣以为,赵卿所言有理。若真如血书所说,这些年用‘兵解丹’逼将士死战,用‘驻颜丹’控后妃争宠……”
“住口!”皇帝拍案的声音让殿外的萧无衍都颤了颤。
他站在廊下,雨水顺着飞檐砸在战甲上,溅起的水点打在脸上,凉得刺骨。
他又看见那些画面了——十八年前秋猎,他下令屠了整座叛军营,因为营里藏着“逆党余孽”;三年前小满娘撞柱前,手里攥着半块“驻颜丹”,哭着说“皇上要我永远年轻”;还有苏锦言,在他中“蚀骨毒”时,跪在他床前三天三夜,用银针渡气,针尾的红绳磨得她指尖渗血,却说“医者该救的,是人心”。
“若这一切都是错的……”他抬手抚过战甲领口,那里有一圈细密的针脚,是苏锦言连夜缝的,“我该信什么?”
东苑屋内,苏锦言望着墙面新写的八个血字:“火种已燃,只待风起。”血珠顺着指尖往下淌,滴在青砖上,像朵正在绽放的红梅。
她知道,真正的战争才刚开始——不是杀嫡姐、斗主母那种宅院里的小打小闹,是要把压在医者头上三百年的“御赐”“秘制”砸个粉碎,是要让天下的药炉都烧得堂堂正正。
远处钟楼传来第一声晨鼓,风裹着雨丝灌进来,吹得她半白的发丝乱飞。
她转身要收笔,余光突然扫过墙角——寒铁笼不知何时泛着冷光,笼门上的锁头闪着幽蓝,像双藏在暗处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