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的光辉冰冷地泼洒在那株名为“并蒂劫”的彼岸花上,暗金色的纹路在花瓣上缓慢流淌,如同情人临终前不甘凝固的泪痕。空气中那奇异馨香与忘川河水的死寂气息交织,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张力,紧紧缠绕着苏念的心脏。
他的指尖距离那冰凉的花瓣仅有一线之隔,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幻境中经历的切肤之痛、蚀骨相思、无尽绝望,如同潮水般反复冲击着他的意识。阿念战死沙场时的不甘,小婉悬梁自尽时的空洞,他们跳入忘川、化身顽石与花株时那最后一丝近乎癫狂的执念……这一切,都真实得让他灵魂战栗。
这不是简单的采摘一株灵药,这是亲手掐灭两盏在无边黑暗中燃烧了或许千百年的、微弱却固执的灯火。是将两份沉重如山、跨越生死的痴念,彻底碾碎在这冰冷的黑曜石河岸上。
他仿佛能听到那花叶之中,传来无声的哀鸣与祈求。
另一边,是钟浩然躺在济世堂冰冷床榻上日渐消散的生机,是林晚添油时颤抖的双手和写满恐惧的眼神,是刘雯强装镇定却难掩绝望的泪光,是自己出发前立下的誓言和那份沉甸甸的、过命的兄弟情谊!
因果?业力?万劫不复?
苏念的嘴角扯起一个苦涩到极致的弧度。若惧因果,他便不会肉身踏足这黄泉死地!若怕业力,当初就不会接下拯救钟浩然的担子!兄弟若死,他道心蒙尘,此生难安,这与业力缠身又有何异?
他真正无法承受的,是那“抹除”的行为本身!是亲手充当刽子手,断绝那亿万分之一可能性的残酷!
血月,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偏离天穹正中那最完美的顶点!花瓣上流淌的暗金光芒开始出现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那混合生死的气息也开始从巅峰缓缓滑落。时间不多了!再犹豫片刻,花谢叶萎,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所有的牺牲,都将失去意义!
摆渡人靠在船头,烟雾缭绕,如同一个冷漠的看客,等待着这场伦理悲剧的终幕。忘川河水无声流淌,倒映着这一切,漠然而亘古。
“对不住了……”
一声极低极低的、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榨出来的叹息,逸出苏念的唇瓣,瞬间消散在浓稠的花香与死寂中。
眼中所有的挣扎、痛苦、不忍,在那一刹那被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所取代!
他不再去看那花朵,而是猛地闭上了眼睛,将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所有的愧疚,都凝聚在了那只包裹着微弱淬厄星力的右手之上!
然后,狠狠地向下一抓!一拔!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尖锐到刺破灵魂的撕裂声响起!仿佛有什么极其脆弱、却又紧密相连的东西被硬生生扯断了!
没有想象中的剧烈反抗,没有惊天动地的异象。只有那株“并蒂劫”在他手中猛地一颤,花瓣上流转的暗金光芒瞬间黯淡了大半,那几片墨绿的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蜷曲、失去了光泽。一股难以形容的、蕴含着极致悲伤与绝望的微弱波动,如同最后的叹息,从花株断裂处弥漫开来,旋即消散在空气里。
入手一片冰凉,那花朵和叶片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灵性,变得有些柔软,有些……枯萎的迹象。
成功了……也……彻底结束了。
阿念和小婉在这世间最后的痕迹,他们等待了无数岁月的渺茫希望,被他亲手扼杀了。
一股巨大的、无法形容的空洞感和负罪感瞬间吞噬了苏念!比饕餮的怒吼更震慑灵魂,比忘川弱水的冰冷更刺骨寒意!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捏碎,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眼前一阵发黑,所有的力气都在拔出那朵花的瞬间被彻底抽空。他甚至来不及将那朵用巨大代价换来的彼岸花收入怀中,便觉得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
“浩然……兄弟……我……”
最后一个念头尚未完整浮现,无边的黑暗便彻底淹没了他。意识断绝的前一秒,他似乎感觉到手中那朵冰凉的花,被自己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一根稻草。
身体重重地倒在冰冷坚硬的黑曜石地面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再无动静。
只有那轮渐渐西斜的血月,冷漠地注视着倒在河畔的苏念,以及他紧握的、那朵象征着生机与毁灭、凝聚着无尽因果的——“并蒂劫”。
……
混沌,黑暗,灵魂仿佛在无底深渊中不断下沉又漂浮。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微弱的感觉开始回归。
不是阴冷刺骨的忘川河风,不是浓郁妖异的花香,也不是血腥腐朽的战场气息。
而是一种……干燥的、带着点辛辣的、熟悉的……**烟草味**?
还有身下传来的,不再是冰冷坚硬的黑曜石,而是某种粗糙却带着点弹性的织物触感?
苏念的眼睫颤动了几下,艰难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模糊的视线逐渐聚焦。
映入眼帘的,不是预想中灰蒙蒙的阴间天空,也不是血月妖异的红光,而是一片低矮的、布满灰尘和蛛网的……木质天花板?一盏昏黄的白炽灯泡悬挂着,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浓重的烟草味正是从这里弥漫开来的。
他猛地彻底睁开眼,下意识地想要坐起,却牵动了全身的酸痛,忍不住闷哼一声。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简陋的、铺着军绿色褥子的单人板床上。身上盖着一件散发着汗味和烟草味的旧军大衣。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狭小、杂乱不堪的房间。墙壁斑驳,贴着几张泛黄的、看不清内容的老旧海报。一张掉漆的木桌上,摆着几个空酒瓶、一碟吃剩的花生米、一个老旧收音机,还有一个烟灰缸里塞满了烟头。空气中混杂着烟草、劣质白酒和灰尘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
阴间还有这种地方?忘川河畔?不可能!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拳头紧紧攥着,指缝中,隐隐透出一丝黯淡的、近乎黑色的暗红,以及几缕蜷曲的墨绿。
花!彼岸花!“并蒂劫”还在!
他心中猛地一松,随即又被巨大的疑虑和警惕所取代。他怎么会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哟?醒了?”
一个略带沙哑、透着几分懒散和熟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苏念猛地抬头看去。
只见门口倚着一个身影,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沾着油渍的深蓝色保安制服,嘴里叼着一根烧到一半的劣质香烟,手里还拎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铝制饭盒。那张脸,带着点玩世不恭的痞气,眼神却有种看透世事的浑浊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
严保安?!
苏念瞬间认出了来人!这正是他上次来酆都名山后山时,遇到的那个请他喝酒、说话云山雾罩的保安!
“严……保安?”苏念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愕。
严保安趿拉着一双破旧的塑料拖鞋,慢悠悠地走进来,把饭盒往桌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他吐出一口烟圈,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苏念,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
“啧啧啧,小子,命真够大的啊!”
他走到床边,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苏念:
“要不是老子我巡山的时候,发现你小子跟条死狗一样晕在后山那两块巨石边上,顺手把你背回来,你这会儿……嘿嘿,估计早就被哪条不开眼的野狗拖去当宵夜咯!”
后山?巡山?
苏念的大脑飞速运转,一个更加让他震惊的念头浮现出来——
这里……是阳间?!酆都名山的后山保安室?!
我……从阴间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