脑袋里像是灌满了铅,又沉又痛,阴间忘川河畔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与眼前这充斥着烟酒味的保安室形成了荒诞的割裂感。苏念用力甩了甩头,试图将那份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选择后遗症和时空转换的眩晕感驱散出去。
严保安叼着烟,眯着眼,似乎看穿了他此刻的混乱,用下巴朝屋里角落努了努嘴,含混不清地说:“莫慌,你的东西,都在那边桌子上搁着哩,自己瞅瞅少没少。”
苏念深吸了一口混杂着烟草和灰尘的空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掀开那件充满味道的军大衣,忍着浑身的酸痛下了床。脚步有些虚浮,走到房间角落那张掉漆严重、布满油渍的木桌前。
他的隐魂斗篷,破损处似乎被简单处理过、碧玉葫芦、钟馗折扇都安静地躺在桌上。他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缺失,心中稍安。最重要的,是他小心翼翼地从贴身内袋里,取出了那个被他用体温和保护符咒层层包裹起来的东西——
那朵“并蒂劫”彼岸花。
它此刻的模样与在忘川河畔时又有所不同。原本盛放的花朵微微收拢了一些,颜色变得更加深沉,近乎暗紫黑色,花瓣上那些暗金的纹路也黯淡了许多,但依旧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那股奇异而磅礴的生死交融之力。那几片墨绿的叶片则完全蜷缩起来,紧贴着花茎,失去了所有光泽,变得有些干硬。
它没有被阴间的法则排斥消散,也没有因为离开故土而立刻枯萎。它静静地躺在苏念掌心,冰凉而沉重,仿佛凝聚着两个灵魂千年的重量和一份他必须背负的因果。
苏念小心翼翼地将其重新包裹好,贴身收藏。这才开始收拾其他零碎物品。
就在他弯腰去拿桌下的背包时,脚不小心踢到了桌子一条有些瘸腿的桌脚下垫着的一个东西。
“哐当。”一声闷响。
那东西被踢得挪动了一下。苏念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只见垫在桌脚下的,是一个巴掌大小、四四方方的物件。通体呈现暗青色,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油污和灰尘,但依旧能看出其古朴的造型和……上面刻着的极其复杂、深奥的纹路!
那些纹路绝非装饰,更像是某种蕴含着天地至理的符文阵法,纵横交错,深邃无比。即便被污垢覆盖,即便被用来垫桌脚,也难掩其本身那种历经岁月沉淀、沟通天地能量的不凡气韵!
苏念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和震撼感冲击着他!他虽然从未见过实物,但在玄门的古籍记载中,在师父和陆衍的描述里,他不止一次看到过关于它的描绘和图形!
这形状、这大小、这古朴沧桑的气息、这复杂玄奥的纹路……
他猛地蹲下身,也顾不得脏,用手擦开那物件表面的厚重油污。更多的细节显露出来——中央区域似乎有星辰布局的凹点,边缘有调节方位的刻度环,虽然磨损严重,但那种独特的、仿佛能引动周天星辰的韵味绝不会错!
定星盘?!
苏念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道惊雷!
阴间之行,九死一生!神秘幽洞中,那抚琴女子庄严而笃定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定星盘……此物,并不在阴间。早已遗失在阳间了。”
命字脉掌陀人陆衍!他早早布局,看似指引自己来阴间寻找彼岸花救钟浩然,实则真正的目标,恐怕从一开始就是这失落已久的玄门重宝——定星盘!他知道阴间难入,更知道定星盘不在阴间,但他算准了自己这趟酆都之行,必然会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最终……最终这宝贝会以某种方式,经由自己的手,被他得到?!
阳间、酆都、定星盘……严保安……垫桌脚……
无数碎片化的线索在这一刻疯狂地拼凑、交织,指向一个让他脊背发凉又恍然大悟的真相!
这一切,难道都在陆衍的算计之中?!自己这趟豁出性命的阴间之行,从头到尾,竟然都是别人棋局里的一步?为了救兄弟是真,但更是为了替命字脉取回这件至关重要的传承之物?!
这也……太巧了?!巧得令人毛骨悚然!
“咋子了?对着个垫桌脚的破烂发啥子呆?”严保安的声音懒洋洋地传来,他不知何时又点上了一根新的烟,靠在门框上,看着蹲在地上的苏念,“都是些以前巡山捡来的老物件,破铜烂铁,不晓得有啥子用,我看这玩意儿大小刚合适,就拿来垫桌脚了,还挺稳当。”
他语气随意得像在说一块普通的石头。
苏念猛地抬起头,看向严保安。对方那浑浊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快、极难察觉的玩味和深意。他真的不知道这是什么吗?一个能用神器垫桌脚的人?一个恰好在他从阴间返回、昏迷在后山时“巡山”发现他的人?
严保安的身份,在苏念心中变得愈发神秘莫测,如渊似海。
“严……叔,”苏念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斟酌着用词,“这个……方盘,您知道是什么吗?”
严保安吐了个烟圈,嘿嘿一笑:“我哪儿晓得是啥子嘛?看起来古里古董的, 可能是以前哪个道士和尚落下的罗盘?咋子,你喜欢这个?”
不等苏念回答,他大手随意地一挥,显得极其慷慨:“喜欢就拿去嘛!堆在这儿也是占地方,垫桌脚我都嫌它硌得不平整。正好,抵了老子背你回来的工钱咯!”
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送出的真是一块无人问津的破铜烂铁。
苏念看着被踢出桌脚的那方青铜盘,又看看一脸“你快拿走别客气”的严保安,心脏砰砰狂跳。他知道,这东西他必须拿走。这不仅关系到钟浩然的伤,更是当初陆衍指点他度过十八死劫的承诺,更关系到玄门一件重宝的归宿,甚至可能关系到更大的格局。
他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郑重地将那青铜方盘从桌脚彻底抽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冰凉的古意透过油污直渗掌心。
“多谢严叔。”苏念将其小心地用一块布包裹好,放入背包最内侧,与那朵“并蒂劫”放在了一起。这一刻,他感觉背包的重量前所未有的沉重。
之后,苏念又和严保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几句。严保安依旧是那副懒散油滑的样子,问他在后山怎么晕的,苏念含糊其辞说可能低血糖,吐槽现在年轻人身体不行,又塞给他两个冷掉的馒头当干粮,绝口不提任何关于阴间、关于彼岸花、关于青铜盘的话题,仿佛那一切都只是巧合中的巧合。
苏念也识趣地不再多问。有些窗户纸,捅破了反而没意思。
辞别了这位深藏不露的保安,苏念背起行囊,走出了这间烟雾缭绕的保安室。
外面阳光刺眼(已是白天),空气清新,带着山林特有的草木气息。回头望去,酆都名山在阳光下显得肃穆宁静,丝毫看不出其背后连通着那样一个光怪陆离、凶险万分的阴司世界。
他不敢耽搁,以最快的速度下山,叫了辆车直奔机场。
坐在候机厅里,看着窗外起落的航班,苏念的心依旧无法完全平静。这一趟酆都之行,曲折离奇,远超想象。兄弟救命的希望终于到手,却背负上了难以估量的因果;意外完成了陆衍的布局,取回了定星盘,却感觉自己更深地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还有那个神秘的抚琴女子、那个腹黑的摆渡人、以及那个用神器垫桌脚的保安……
飞机轰鸣着冲上云霄,朝着家的方向飞去。
苏念靠在舷窗边,望着下方越来越小的城市轮廓,手中紧紧握着背包。里面,一朵花,一块盘,承载着希望、因果、谜团与沉重的责任。
归途已启,但他知道,真正的风波,或许才刚刚开始。济世堂里,还有一场生死之战在等着他。而之后,命字脉陆衍那里,他也需要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