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送来的这张字条,沈知意直接把它就着烛火点燃,没有留下,一堆灰烬也被茯苓清扫了干净。
约莫戌时左右。
林慈月带着母亲崔氏和阮氏母子过来看沈知意了。
当时沈知意已经简单洗漱一番,换了衣裳,又梳了个能见客但又适合晚上没那么隆重的发髻。
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崔氏。
想象中世家出身的掌事夫人,应是威严不好亲近的,没想到这位陆平章的舅母就跟林姐姐一样,都是对外人威严冷淡,对自己人却很好说话,还很温柔。
沈知意朝她行礼的时候,崔氏主动伸手扶起了她,还握着她的手温柔说道:“早就想来看你了,只是之前一直苦于没时间,又怕大婚前见你你会不自在,这才耽误到了现在。”
沈知意有些受宠若惊地说道:“是我该找机会去看您和舅舅才是。”
她改了称呼。
崔氏等人脸上的笑意自是愈深。
尤其是崔氏,更是爱不释手地握着她的手说:“一家人不讲这些,宛平离京城也不远,日后你们常来玩,家里一直都有平章的房间,来了你们就住家里,方便。”
“我们家里人口简单,你表姐已经出嫁了,阶安那小子又是个不着家的,我和你舅舅正苦冷清呢,你们能多来最好不过,我和你舅舅也正好可以热闹下。”
沈知意自然不会拒绝,一一应下。
之后崔氏母女便善解人意地先行离开了,把这地方留给他们母女三人说话。
阮心觅也跟着一道离开了。
下人上了茶水糕点之后也都退下了,一时间,屋里就只剩下沈知意母女三人。
阮氏看着已做妇人妆扮的女儿,还是没忍住掉起眼泪。
但看女儿坐在这低调却依旧难掩奢华的屋中,更多的还是替她高兴。
没等眼泪掉下,阮氏便先行擦起了眼泪。
沈佑年纪小,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还有些跟姐姐分离的害怕和难过。
刚才在外头得顾忌,这会屋子里就娘跟姐姐,他便一头扎进沈知意的怀里,抱着她的腰不肯撒手了。
沈知意本来刚想跟她娘说话,这会被弟弟这么一扑,更是柔肠百转。
她还记得之前弟弟在家门前的那声哭腔。
她安慰沈佑:“姐姐只是嫁人了,又不是不管你了,侯府离家里这么近,侯爷刚才应允我了以后想回去随时都可以回,你有什么事也能直接来侯府找姐姐。”
“真的吗?”
沈佑抬起巴掌大的小脸,泪眼婆娑地看着沈知意问。
沈知意笑着摸了摸弟弟的头,反问他:“姐姐何时骗过你?”
沈佑摇头。
姐姐从来没骗过他。
他的心情好了一些,也不好意思那么黏人了,红着小脸坐起来,低着头擦起眼泪。
沈知意眼含柔意。
知道今晚这种宴会,弟弟肯定是不敢多吃的,便把旁边的糕点递给弟弟,让他慢慢吃。
他们姐弟俩的口味差不多,她喜欢的,沈佑也喜欢。
沈佑果然抱着糕点到一旁慢慢吃了起来。
沈知意又看向她娘,见她虽然眼中含泪,但脸上已经不再是在家中时的那份担忧,而是化成了安心和开心。
“娘今晚吃饱没?”
她靠过去,抱着她娘的胳膊问。
想着要是没有的话,她就让人去厨房再准备些吃的过来。
阮氏点点头,和她说:“林夫人很照顾我们。”
“刚刚林夫人还邀请我和你弟弟去京城玩,还替我引荐了不少人。”
看一个女人嫁得好不好,除了看她嫁得门第之外,还要看夫家那边的态度。
阮氏是在这事上吃过苦头的,才会尤其替女儿担心。
但看了侯府下人和信义侯长辈对朝朝和他们的态度,阮氏便彻底安心下来了。
女儿不会像她一样,这让她很高兴。
“你呢?吃饱没?”她也摸着女儿的头问。
沈知意自然毫不犹豫点头。
她如数家珍一般报了几道晚上的菜色,还拉着她娘的手带她去看陆平章为她准备的橱柜和净室,好让她娘放心,陆平章对她很好,她在这肯定不会有人欺负她。
阮氏看完后果真安心了不少。
母女俩在新房说话,没其他人过来打扰。
而另一边,作为今日新郎官的陆平章还在宾客处喝酒。
不过陆平章的喝酒可不是被人灌酒。
没人敢灌陆平章。
就连今日跟宾客饮酒一事,也全由林阶安代替陆平章去做了。
他自己只是跟几位好友和一些关系不错的长辈喝了几盅,之后便自顾自在一旁浅酌吃饭,身边陪着的也就只有谭濯明。
林阶安喝得醉醺醺被人扶过来。
看到表哥和姐夫一身清爽坐着,唯独他喝得跟个死人一样,保持着最后所剩无几的一点理智,一脸不高兴地嘟囔道:“不公平,怎么就灌我一个人?”
“之前姐夫娶姐姐的时候,还有表哥跟我一起挡酒,怎么现在表哥成亲,就只有我一个人挡酒了?”
“那我日后成亲,谁替我挡?”
他边说边醉倒过去,脸上还满不高兴。
谭濯明笑着看了一眼,让人去准备醒酒汤。
陆平章也伸手替林阶安调整了下姿势,免得他不小心摔倒到地上去。
宾客还在觥筹交错,推杯换盏,但他们这张主桌倒显得十分安静。
谭濯明和陆平章都不是多话的人。
只是听着那头杯觥交错和身旁林阶安醉醺醺的呓语声,谭濯明看着身旁男人沉默喝酒的样子,还是能感觉出他今日的心情好像没那么好。
“发生什么事了?”他突然开口问陆平章。
陆平章看他。
他未言,只用眼神询问什么。
谭濯明直接点明:“你今晚喝得都是闷酒,大喜日子,什么事让你这么不开心?”
陆平章沉默。
“没有。”他自己也不知道。
也可能或许知道,但不是很想跟别人说起。
即便这个别人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友。
“是因为沈姑娘?”谭濯明是聪明人,也是为数不多知道他们成婚有异的人。
以他对陆平章的了解,自然不会相信他会无缘无故娶一门妻子,还是在明知道自己可能不久于世的情况下。
他甚至不需要去过多询问什么,便能猜到两人成婚有异。
他也同样看得出,平章对那位沈姑娘并非没有好感。
那样鲜活的一个女子,平章肉体凡胎,那样相处着,怎么可能毫不心动?他们都只是相处过那么几次,如今慈月都经常念叨那位沈姑娘,可见她是多么讨人喜欢。
“我虽然不知道你们为何成亲,但平章,人生苦短,需得及时行乐,何况你这身体……”他猜到平章在意之事应是自己的身体,怕耽误了别人。
但张太医之前说过,平章的身体只要控制得好的话,还是有可能的。
何况他们这些年也一直在寻找着能让平章康复的方法。
未到最后一步,就一切都还有希望。
谭濯明觉得实在没必要因为身体,而错失一段良缘。
无论是作为兄长,还是好友,他都和自己的妻子一样,希望平章能获得幸福。
只是还没等他说完,陆平章就先行打断了他的话。
“我上个月提早发病了。”
这下就连一向沉稳的谭濯明也立刻变了脸:“什么?”
他第一次难以维持脸上平和的表情,紧锁眉头沉声询问:“什么时候的事?”
四周无人,自然不会有人听到他们的密语声。
只有醉了的林阶安被这一声喊得突然惊坐起来,醉眼惺忪问:“什么什么?”
陆平章抬手把人又给重新按了回去。
“什么都没有。”他说完,见林阶安没再动弹,这才看向身侧的谭濯明。
见谭濯明神情凝重,陆平章叹了口气。
他本不想说。
生死与否,他早已不像最开始那么在意了,当初也就是怕他们如此,他才瞒了许多人。
只是陛下那边不能瞒,谭濯明又太聪明,瞒不住。
他终究还是没隐瞒,也知道瞒不住,他不说,老头那边也会说:“下旬那会。”
谭濯明的脸色更为难看了。
他想到上次来找平章的时候,的确见他脸色有些不太好。
但当时平章说自己只是感染了风寒,他也就没多想。
没想到……
“张太医怎么说?”他捏紧拳头。
相比他的严肃,陆平章倒是很冷静,甚至是漠然的。
“他让我好好休息,好好养病。”他只是和谭濯明说了这么一句。
但以谭濯明的聪慧,自然知道这话的言外之意。
他看着陆平章,瞳孔紧缩,就连声音都不自觉有些颤抖起来:“……还有多久?”
陆平章喝了口酒,才说:“如无意外,最多一年。”
余光看到谭濯明眼睛都闭起来了。
即便如此,他的眼皮也还在不住颤抖。
陆平章最怕别人这样,所以才会能瞒则瞒。
“还是那句话,别让他们知道,我不想整日看人哭。”他提醒谭濯明。
谭濯明没吭声。
但陆平章知道他听得进去,不会跟别人说。
至少现在不会。
他其实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陛下治世清明,又善于用人,如今已有不少能臣辅佐,他在不在都无所谓。
至于舅舅他们,也都有亲人相伴左右。
燕姑也有张太医。
陆平章从来不担心他们,所以他这两年才会越来越坦然,越来越从容,活着也可以,死了也没事。
只是今日,他看着身上的大红婚服。
想到那个总是会弯着眼睛,笑靥如花与他说话的人,陆平章握着酒盅的手忽然一紧。
但也不过片刻,他便又状若无事一般放松了手指。
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原本就只是契约成婚,他若死在这一年内,他自然会提前为她筹划安排好,请一道圣旨送她回家。
若死在一年之后,那就更加没什么事了。
那时的他们早已没什么关系了。
他对她而言,也只是一个认识的人罢了。
“帮个忙。”陆平章边喝酒边说话。
谭濯明终于睁开眼,看着他哑声接话:“什么?”
陆平章说:“我要是不在了,你们以后帮忙顾着她一些,她,其实挺不容易的。”
聪明人说话自然省事。
不需要陆平章点明,谭濯明就知道他说的是谁。
他薄唇微动,本想多说几句,想让他别气馁,事情还没到解决不了的地步,但最终,他也只是说:“慈月很喜欢她,无论她是不是你的妻子,她都拿她当妹妹看。”
陆平章点点头:“那挺好。”
之后有人送来醒酒汤,两人也没再说话,月光倾泻在他们的身上,两人一杯杯喝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