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印亭的玻璃门被一股猛力撞开,碎片伴随着一个踉跄的身影滚了一地。
阿强,一个在社区里以沉默寡言着称的男人,此刻却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他怀里死死抱着一个东西,用黄色的工业胶带缠了一圈又一圈,像包裹着一颗即将引爆的炸弹。
那是一块旧硬盘,外壳斑驳,接口处泛着一层不祥的铜绿色。
“全在这儿了!”阿强的声音嘶哑,带着长时间缺水和极度焦虑造成的颤抖。
他将硬盘重重地放在柜台上,仿佛卸下了千斤重负,却又立刻用双手护住,生怕它再受一点伤害。
“我写了十二年,整整十二年!云海那个天杀的平台,说什么‘非活跃账户自动归档’,连个缓冲期都不给!我……我连备份都没来得及做!”
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死死盯着林枫和陈默,那眼神不像在求助,更像一个溺水者抓着最后的浮木。
“那不是数据,”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那是我每天熬夜,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的命。”
林枫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块硬盘。
它入手冰冷沉重,像一块墓碑。
接口处的氧化已经严重到几乎看不清针脚的轮廓,像是被岁月和潮湿无情侵蚀的遗骸。
陈默拿过专业的检测设备,只接上看了几秒钟,脸色就沉了下去。
他拔掉线,对着阿强轻轻摇了摇头,动作缓慢而沉重:“接口损毁太严重,主控芯片可能也受到了影响。如果强行通电读取,高概率会发生短路,盘片会被瞬间击穿。到那时,就真的什么都剩不下了。”
“永久损坏”这四个字像一把铁锤,狠狠砸在阿强的神经上。
他支撑不住了,双膝一软,竟直直地跪在了地上。
这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邻居眼里总是挺直腰板的男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发出了压抑的呜咽声。
“求求你们……别让它就这么没了……求求你们了……”
打印亭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阿强粗重的喘息。
陈默的目光落在自己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上,一个被他尘封在记忆深处的词汇忽然跳了出来——“开盘救援”。
那是大学时他在电子社的废纸堆里翻到的一本旧教材上学到的技术,一种近乎玄学的终极手段。
需要在绝对无尘的环境下,物理拆开硬盘,将内部的磁头臂用同型号的完好磁头替换掉,再尝试读取盘片上的原始数据。
这无异于一场微观世界里的心脏移植手术,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还有一个办法,”陈默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但风险极高,而且我们没有条件。”他把“开盘救援”的原理简单说了一遍,最后总结道:“我们需要一个至少达到百级的超净工作台。整个大学城,只有医学院的基因工程科研实验室有这种设备。”
借用医学院最顶尖的实验室?
这听起来像天方夜谭。
那种地方别说进去,就是靠近都需要层层审批,而审批的钥匙,握在院领导手里。
林枫的脑海里瞬间闪过一个名字——苏晚晴。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手机拍下硬盘的照片,立刻发给了她,附上了一段简短的说明。
他没有时间去想这样做是否唐突,因为阿强跪在地上的身影,就是最尖锐的催命符。
半小时后,苏晚晴的电话打了过来,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
林枫隔着电话,都能想象出她蹙眉思索的样子。
她看着那张布满划痕和锈迹的硬盘照片,沉默了很久,轻声问了一句:“这块硬盘里的故事,写的是不是也像你们现在做的一样,一个没人相信能成功的故事?”
林枫愣住了,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但他知道,苏晚晴懂了。
当天晚上,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申请表就送到了林枫手里。
苏晚晴以惊人的效率走完了所有流程。
申请表上,“课题名称”一栏,填着一行漂亮的字:数字文化遗产的物理抢救性发掘与保护研究。
“手术”定在两天后的凌晨。
消息不胫而走,整个信号站社区都为此沸腾了。
赵子轩,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直播狂人,竟然破天荒地开了一个名为“破盘倒出计时”的直播间。
没有劲歌热舞,没有搞怪特效,镜头前只有一个憔悴的男人——阿强。
在众人的鼓励下,他坐在镜头前,开始逐段背诵他那部已经锁在硬盘里的小说。
他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常常说到一半就卡住,然后痛苦地抱住头。
可每当这时,弹幕就会疯狂滚动起来。
“主角是个修电脑的聋哑人,他从小就听不见,所以把所有的专注都给了机器内部那些沉默的零件。他觉得,他修的不是机器,是人心……”阿强闭着眼睛,像在梦呓,“每个人坏掉的电脑里,都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段无法割舍的回忆……”
“等你出版,我第一个买!”
“妈的,这比那些榜单上的爆款文有血有肉多了!”
“作者大大加油!我们等你回来!”
弹幕像一股暖流,支撑着阿强摇摇欲坠的精神。
另一边,张野也没闲着。
他拿出了当年组织社团活动的热情,在社区里发起了“手抄接力”活动。
他打印了厚厚一沓稿纸,召集志愿者,每人负责抄写阿强背出来的一千字。
他说:“这是我们的诺亚方舟。万一数据抢救失败,至少这个故事还能靠最原始的方式传下去。”
平时沉默寡言的小刀,默默地从张野手里接过一叠稿纸和一支笔。
他没有抄写文字,而是在空白处,一笔一画地临摹起阿强描述过的小说插图。
那个聋哑的主角,那间堆满旧零件的小店,在他的笔下,渐渐有了轮廓。
凌晨两点,医学院科研实验室内灯火通明。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精密仪器运作时特有的味道。
陈默穿着白色的防尘服,戴着双层手套,整个人看起来像个即将进入外太空的宇航员。
他面前的超净工作台上,那块承载着十二年心血的硬盘已经被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了里面镜面般光滑的盘片。
镊子的尖端夹起一个比指甲盖还小的磁头,它的厚度仅有0.1毫米。
陈默的呼吸几乎停止了,他所有的精神都集中在这微小的金属片上,缓缓地,一寸一寸地移向裸露的盘片。
林枫和阿强等人则在观察室里,死死盯着显微镜投射到大屏幕上的画面。
“停!”林枫突然喊了一声。
屏幕上,经过放大的盘片表面,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微的划痕。
它就像冰面上的一道裂缝,预示着灾难。
陈默的声音通过对讲机传来,平静得可怕:“是旧伤。划痕不深,但已经破坏了部分磁道。这意味着,我们只有一次机会。一旦新的磁头扫过这片区域,盘面涂层很可能会因受力不均而脱落,造成二次损伤。到那时,一切就都完了。”他抬起头,隔着玻璃看向阿强,“只能读一遍。告诉我,从哪里开始读?”
整个观察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看向阿强。
这是一个残忍的选择。
是抢救最重要的结局,还是保住呕心沥血的开头?
阿强闭上了眼睛,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几秒钟后,他睁开眼,眼神异常坚定:“从第一章,第一个字开始。”
陈默点了点头,深吸一口气,将磁头精准地安放在了盘片的最外圈。
他启动了数据恢复程序。
观察室的大屏幕上,一个绿色的进度条开始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缓慢爬升。
1%,2%……时间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不知过了多久,当所有人都觉得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膛时,屏幕的文本框里,突然跳出了一行文字。
那是一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开场白,像所有程序员写下的第一个“你好,世界”一样,平凡却又充满了开天辟地的力量。
那一刻,整个观察室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
三日后,经过不眠不休的数据整合与修复,阿强那部长达数百万字的小说被全文成功导入了他们自己搭建的“蜂巢”数据库,并被赋予了一个特殊的编号:“mEm0007”。
阿强在信号站的公共频道里发了一篇简短的帖子:“他们说,我的数据没有商业价值,不值得占用服务器空间。可是,有三百个素不相识的朋友,愿意熬着夜,一笔一画地抄下我的书。”
更意外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
社区里那位平日里总在摆弄花草的老周,颤巍巍地捧着一本发黄的旧书找上了门。
那是一本1983年出版的《民间故事集》,纸页边缘已经卷曲破损。
老人翻到其中一篇,指给阿强和林枫看。
那是一个关于沉默的工匠,能从损坏的器物中“听”到其主人心声的故事。
故事的内核,竟然与阿强笔下那个聋哑的电脑修理师惊人地相似。
“你没抄我,”老人看着目瞪口呆的阿强,笑着说,脸上的皱纹像温暖的阳光,“是我们,都还记得一样的东西。”
林枫看着屏幕上并列的两段文字,一段来自四十年前的铅字印刷,一段来自刚刚从数据坟墓中抢救出来的二进制代码。
它们跨越了时空,讲述着同一个灵魂。
他轻声说:“原来,有些记忆,早就埋在了所有人的土里,只等着有人把它重新挖出来。”
镜头拉远,在信号站后山那个由集装箱改造的机房里,一盏孤独的灯光下,一块崭新的硬盘正在被接入服务器阵列。
它的外壳上,被人用激光刻上了一行铭文:“此处存放,未被承认的伟大。”
林枫站在机房外,望着远处城市稀疏的灯火。
胜利的喜悦过后,一股更深沉的寒意慢慢涌上心头。
他们救下了一个阿强,一个“mEm0007”。
但那个将阿强十二年心血判定为“无价值”的冰冷系统,依然在云端之上,像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漠然地审视着无数个挣扎在底层的创作者。
那个判定,那套规则,那种不容置喙的、由代码执行的傲慢,才是真正的敌人。
一个念头在他脑中逐渐成型,清晰而锐利。
这件事,不能就这么结束。
这不仅仅是关于一个人的数据,而是关于所有被那套冰冷逻辑所评判、所筛选、所抛弃的人。
一个问题在他心底燃烧起来,一个他必须向所有人提出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