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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衙派来的囚车停在山寨门口,木轮碾过昨夜的血痕,留下两道深辙。荻花庭站在台阶上,看着衙役将捆缚结实的匪众推搡上车,为首的衙役甩了个响鞭,吆喝着“走了”,囚车便轱辘轱辘往县城方向去,扬起的尘土里,还掺着几个土匪低低的呜咽。

二冬站在荻花庭身侧,望着囚车消失在山口,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草药渣——那是昨夜给李阿婆换药时沾的。“亭长,”他忽然开口,声音比山风还轻,“这里面,未必都是坏人。”

荻花庭转过头,见少年正盯着地上的草屑,睫毛垂着,藏住了眼底的情绪:“前几日审问时,有个瘦高个的说,他是隔壁柳镇的,家里遭了蝗灾,爹娘都饿死了,走投无路才跟着土匪混口饭吃。”

“逼得走投无路的人,也是没办法。”二冬抬起头,眼神亮得像晨露,“很多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留一条活路给他们,反而他们会感激涕零。要是压迫得太紧,等他们真的反弹,可就不好收场了——毕竟他们在暗,我们在明。”

这话让荻花庭愣了愣,他低头看着二冬清瘦的肩膀,明明只是个十岁的孩子,说出来的话却比县衙里的老吏还通透。他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少年的后背:“你说得在理,可这些人毕竟犯了罪,县衙的判罚哪能轻易改?你说,该怎么处理?”

二冬往台阶下走了两步,蹲在昨夜乡勇烧火的灰烬旁,用树枝画了个圈:“很简单。先单独审问,把他们各自的罪行一条条列出来,要是有衙役为了立功,胡编乱造加罪名,那衙役也得罪加一等。”

他顿了顿,树枝在圈里点了点:“等判刑的时候,先故意说重刑,比如流放三千里,或者充军边疆,把他们吓得慌了神,再提条件——‘给你们一次机会,去修路赎罪,好好干活,以后还能回家’。这样一来,他们肯定感激涕零,修路的时候也会尽心。”

荻花庭越听越惊讶,他走到二冬身边,蹲下来看着地上的圈:“二冬啊,你才十岁,这些话从你嘴里说出来,我是真不信。”他伸手比了比二冬的身高,刚到自己的腰,“看你这脸,这身高,就是个十岁的娃娃,可这心思……不当官可惜了。”

二冬把树枝扔回灰烬里,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来:“亭长,当官就能百分百自己说的算吗?”他望着远处的山,声音里带着点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通透,“明明有理,上级却不同意,还能去做吗?明明是歪理,上级逼着你去办,不也得昧着良心去做?我可不当这种所谓的官。”

他往后退了两步,张开双臂,迎着晨风向荻花庭笑:“无忧无虑,天下任逍遥,多好。”说罢,他低头想了想,轻声念出几句诗来:

“不恋朱门绣户深,愿随草木共晨昏。

一身药草随身带,不问朝堂问野村。”

荻花庭听完,心里又是感慨又是无奈,他知道二冬的性子,就像山涧里的水,只能顺着山势流,拦不住,也留不下。“行,依你。”他站起身,拍了拍二冬的头,“你也好长时间没回去歇歇了,这次剿匪完,正好松口气。”

二冬眼睛亮了亮,想起山脚下的车夫爷爷,还有阿果娘俩、大囤姐俩——上次瘟疫过后,他忙着帮乡邻调理身体,一直没顾上回去看他们。“亭长,我回去看看他们,”他说,“你们先组织人修路,我去其他镇跑跑,要是能说动其他亭长也修路,咱们这一片的路连起来,以后乡邻们赶路、运东西都方便,能快些。”

“好主意。”荻花庭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装着几吊铜钱,塞到二冬手里,“路上用,别省着。离咱们最近的是柳镇和河镇,河镇顾名思义,河多树也多,路最难走,你去了那边多留心。”

二冬接过布包,揣进怀里,对着荻花庭鞠了一躬:“放心吧亭长,我会尽快回来。”

当天下午,二冬就背着布包回了山脚下的屋子。车夫爷爷正坐在门槛上编竹筐,看见他回来,手里的竹条都掉在了地上,赶紧起身拉着他的手:“二冬!可算回来了,瘦没瘦?饿不饿?爷爷给你煮红薯。”

阿果和她娘就住在隔壁,听见动静也跑了过来,阿果抱着二冬的腿,仰着小脸喊:“二冬哥!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大囤姐俩也来了,手里提着刚蒸的馒头,塞给二冬:“二冬弟,快吃,还是热的。”

二冬看着眼前的人,心里暖得发慌。他陪着车夫爷爷聊了半宿,听他说最近村子里的事;又给阿果讲了剿匪时的趣事,不过故意略过了刀光剑影的部分;还给大囤姐俩的娘号了脉,开了调理身体的药方。

第二天天刚亮,二冬就起了床。他给车夫爷爷留了些铜钱,又在院子里的菜畦浇了水,才背着布包出门。车夫爷爷送他到山口,拉着他的手不肯放:“路上小心,遇到难处就往回跑,爷爷还在呢。”

二冬点点头,眼眶有点红,却笑着说:“爷爷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他转身往柳镇的方向走,晨雾还没散,沾在他的睫毛上,凉丝丝的。脚下的路还是坑坑洼洼的,走一步能崴三下脚——他想起荻花庭的话,想起自己要做的事,脚步不由得快了些。

雾里传来几声鸡叫,远处的村子渐渐有了炊烟。二冬摸了摸怀里的布包,里面的铜钱硌着胸口,还有车夫爷爷塞的煮鸡蛋,温温的。他抬头望了望前方,柳镇的方向隐在雾里,像藏在画里的地方。

他知道,这一路肯定不容易,柳镇的亭长是个出了名的倔脾气,未必会听他一个十岁娃娃的话。可他也不怕,就像以前面对瘟疫、面对土匪一样,只要是为了乡邻好的事,他就敢去做。

风把雾吹开了些,阳光漏下来,照在他的肩膀上。二冬紧了紧背上的布包,加快脚步,朝着柳镇的方向走去——路在脚下,事在人为,他相信,总有一天,这一片的路都会连起来,乡邻们再也不用走坑洼的土路,再也不用怕下雨天出不了门。

第二十九章 雾锁柳镇(修正版)

晨露凝在草叶尖,被风一吹就滚进泥土里。二冬赤着脚走了半个时辰,脚掌被碎石子磨出细血珠,混着泥浆结成暗红的痂,裤脚沾的泥点沉甸甸的,每走一步都往下坠着碎土。他停在岔路口,望着眼前两条蜿蜒的土路——一条往东南,路边生着几丛野蔷薇,花瓣上的露水沾着灰,蔫头耷脑地垂着;一条往西南,尽头隐在乳白的雾气里,连草都长得稀疏,风卷着枯草屑往雾里钻,像被吞进去的呜咽。

正犯愁时,远处传来“吱呀——嘎啦”的车轮声,木轴摩擦的声响在空荡的野地里格外刺耳。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老汉推着独轮车过来,车架上的木头裂着缝,用麻绳捆了三道,车上堆着半车干柴,柴捆里夹着几根干枯的玉米秆,秆子上还挂着半粒发黑的玉米粒。老汉的脊梁弯得像张弓,推一步就往地上咳一声,袖口擦过嘴角,留下一道暗褐色的印子。

二冬赶紧迎上去,拱手作揖时才发现手心全是泥:“老伯您好,请问去柳镇该走哪条路?”

老汉停下脚步,把车辕往地上一杵,木辕戳进泥里半寸,他扶着车把喘了好一会儿,胸口起伏得像风箱。浑浊的眼睛上下打量二冬,视线在他磨破的裤脚和流血的脚掌停了停,沙哑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娃娃,你去柳镇做啥?”他咳了两声,从怀里摸出块发黑的布巾擦了擦嘴,“前阵子柳镇闹‘闷头瘟’,咳着咳着就倒了,死了好些人,现在镇上连狗都不敢叫唤,你去那干啥?”

二冬心里一沉,指甲掐进掌心的泥里,却还是挤出笑:“我是来帮着看看的,听说路不好走,想劝管事的组织人修路,路通了,以后运草药、接大夫也方便些。”

老汉愣了愣,伸手摸了摸二冬的头,掌心的老茧蹭得他额角发疼,那手上还沾着干柴的碎刺和泥:“好娃娃,心善。”他往西南的路指了指,指尖的关节肿得发亮,“走这条,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路上要是看见倒在路边的草席子,别靠近——那席子是用麻绳捆的,捆三道的是汉子,两道的是女人,一道的……一道的是娃娃。”他说着,忽然弯下腰,从独轮车底下摸出个烤得焦黑的红薯,红薯皮上还沾着柴灰,他用布巾擦了擦,塞到二冬手里,“拿着,路上饿了啃两口。柳镇现在怕是连灶膛都凉透了,找不到热乎的。”

二冬接过红薯,烫得指尖发麻,却还是紧紧攥着,红薯的温度透过焦皮渗进掌心:“谢谢您老伯。”

老汉摆了摆手,推着独轮车往东南走,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车后跟着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渐渐消失在晨雾里。二冬咬了口红薯,焦皮下面的瓤是甜的,可甜味里混着一丝土腥气,他嚼着嚼着,嘴里就发苦,眼泪砸在红薯上,砸出一个个小泥坑。他把红薯揣进怀里,贴着心口,朝着西南的路走去。

路果然难走,坑洼里积着雨水,混着泥,踩下去能没过脚踝,拔脚时能听见泥浆“咕叽”的声响。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他真的看见路边躺着几卷草席,草席是用旧麦秆编的,被雨水泡得发朽,风一吹就露出里面的衣角——有件青布小褂,袖口还绣着半朵桃花,应该是个姑娘的;还有件打补丁的小袄,领口磨得发亮,是娃娃穿的。几只乌鸦落在草席上,正用尖嘴啄着席子的麻绳,见人来,“哇”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飞走,翅膀上的泥点溅在草席上。二冬不敢多看,加快脚步往前走,胸口里像堵着湿棉花,喘口气都觉得疼。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雾气渐渐散了些,远处终于出现了柳镇的轮廓——低矮的土房歪歪扭扭地挤在一起,不少房顶塌了半边,露出黢黑的梁木,梁木上还挂着半块发霉的玉米饼;镇口的牌坊断了一根柱子,剩下的那根裂着缝,上面的“柳镇”二字被雨水泡得模糊,只剩下“木”和“真”的残痕,像哭花的脸。路上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瘦得皮包骨的狗,在垃圾堆里扒拉着什么,那垃圾堆里混着破碗碎片和干枯的草药,狗见了二冬,只是抬了抬眼皮,尾巴有气无力地扫了扫地上的泥,连叫的力气都没有。

二冬走进镇子,脚下的路更难走了,泥地里掺着不知道是什么的碎屑——有碎瓷片,有干枯的草根,还有半块发黑的馒头,踩上去黏糊糊的,像踩在腐叶上。他路过一家铺子,门板虚掩着,推开门时“吱呀”一声,灰尘簌簌往下掉,迷得他睁不开眼。货架倒在地上,上面的陶罐摔得粉碎,碎片里还沾着些褐色的药渣,墙角结着蜘蛛网,网兜里挂着几只干死的飞蛾,风从破窗缝里钻进来,吹得蛛网晃了晃,飞蛾的残翅就掉了下来,落在积灰的地上。

“有人吗?”二冬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铺子里回荡,撞在土墙上,又弹回来,变成细碎的回音,没人应答。

他又往前走,走到一户人家门口,门是敞开的,院子里的鸡窝塌了,几根竹竿歪在地上,几只死鸡躺在泥里,羽毛被血粘成一绺一绺的,已经发臭,引来几只绿头苍蝇,嗡嗡地叫着。他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还是喊了一声:“有人在家吗?”

过了好一会儿,屋里才传来微弱的动静,像是有人在挪木头。一个老妇人扶着门框走出来,她穿着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补丁摞着补丁,袖口都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棉絮已经发黑。头发花白,一缕一缕贴在脸上,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眼睛浑浊得像蒙了一层雾,看人时要眯着眼,好半天才看清。“谁啊?”她的声音细若游丝,像是随时会断,说一句话就要喘两口气。

二冬赶紧走过去,扶住她的胳膊,才发现她的胳膊细得像枯树枝,皮肤松松垮垮地裹着骨头:“阿婆,我是来看看的,您身体怎么样?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老妇人颤巍巍地看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眼泪突然就流了下来,顺着皱纹往下淌,在下巴尖聚成水珠,砸在二冬的手背上,凉得刺骨:“没了,都没了……”她咳了两声,咳得身子直晃,“儿子去镇上药铺抓药,走的时候还说‘娘等着,我傍晚就回来’,结果……结果到天黑都没见人,我去路口等,只看见他的鞋,陷在泥里……”她越说越激动,抓住二冬的手,指甲掐进他的掌心,“儿媳妇抱着娃去找他,走的时候揣了两个窝头,说‘娘别担心,我们娘俩把他找回来’,也没回来……就剩我一个老婆子了,活着还有啥意思啊……”她说着,身子晃了晃,差点栽倒。

二冬赶紧把她扶到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石凳上积着灰,他用袖子擦了擦,才让老妇人坐下。从怀里摸出水壶,壶是粗陶的,上面裂着一道缝,他拧开盖子递过去:“阿婆,您先喝口水,别激动。”

老妇人喝了两口,水顺着嘴角往下流,她用袖口擦了擦,情绪才平复些。她拉着二冬的手,掌心冰凉,像握着一块冰:“娃娃,你是外乡人吧?别在这待着了,瘟疫还没完全好,前几天隔壁王婶还咳着,昨天就没动静了……万一染上了,可咋整?”

“我不怕。”二冬从布包里掏出个小纸包,纸是糙纸,已经被汗浸湿了边角,里面是晒干的金银花和艾草,叶子都卷着边,“阿婆,您把这个煮水喝,能清火气,平时多开窗通风,别总待在屋里。”他顿了顿,又问,“阿婆,镇上管事的住在哪啊?我想找他说说修路的事。”

老妇人指了指镇子东头,手指抖得厉害:“往那边走,最气派的那户就是,红漆大门,门口挂着灯笼……不过他最近也愁得慌,前天我看见他在门口叹气,头发都白了大半,镇上死了太多人,剩下的人要么病着,要么就想着赶紧离开,他也没办法。”

二冬谢过老妇人,又把怀里的红薯塞给她,红薯已经凉了,焦皮硬邦邦的:“阿婆,这个您吃,垫垫肚子。”

老妇人不肯要,推了回去,她的手太抖,差点把红薯掉在地上:“娃娃,你自己留着吧,你还要赶路呢,路上饿了咋办?”

“我还有。”二冬笑着把红薯放在石凳上,又把水壶里剩下的水倒进老妇人手里的破碗里,“阿婆,我走了,您好好照顾自己。”

他转身往镇子东头走,路上还是没什么人,偶尔能看见一两个身影,也都是低着头,脚步匆匆,像是怕见人。有个汉子背着个布包,布包鼓鼓囊囊的,应该是收拾的家当,路过二冬时,头也不抬,脚步更快了,像是怕被什么追上。走到东头,果然看见一户红漆大门的院子,红漆已经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木头,门口挂着两盏褪色的红灯笼,灯笼布上破了几个洞,风一吹就晃,门环上生了锈,摸上去糙得很。

二冬走上前,敲了敲门环,“咚、咚、咚”的声音在安静的镇上显得格外响,像是在敲空屋子的墙。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青色长衫的小厮探出头来,长衫的领口沾着油垢,皱着眉头问:“你是谁?找我们家管事的有事吗?”

“我叫二冬,是西镇来的,想找管事的说说修路的事。”二冬说。

小厮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赤着脚,脚掌流血,身上还沾着泥,撇了撇嘴:“我们家管事的忙着呢,没空见你,你赶紧走吧,别在这添乱。”说着就要关门。

二冬赶紧用手挡住门,手心被门夹得发疼:“小哥,我真的有要紧事,修路能帮柳镇好起来,您就通融一下,让我见见他吧。”

正拉扯着,院子里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疲惫:“小三子,外面吵什么?”

小厮赶紧应道:“管事的,是个外乡的娃娃,说要找您说修路的事,我正让他走呢。”

“让他进来。”

小厮愣了一下,不情愿地把门打开,侧身让二冬进去,嘴里还嘟囔着:“真是多事。”院子里铺着青石板,却落满了落叶,叶子都枯了,踩上去“咔嚓”响,墙角的菊花谢了,只剩下干枯的枝干,枝干上还挂着蜘蛛网。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的男人坐在堂屋门口的椅子上,长衫的料子是好的,却皱巴巴的,他手里拿着一个茶碗,碗是瓷的,上面有一道裂纹,碗里的茶已经凉了,水面上漂着几片干茶叶。他的头发里掺着不少白发,一根一根竖着,眉头皱得紧紧的,脸上满是疲惫,眼下的乌青深得像涂了墨。

“你就是西镇来的娃娃?”男人抬起头,看着二冬,声音里带着点沙哑,说话时还咳了一声。

二冬走上前,拱手作揖:“见过管事的,我叫二冬,是西镇荻花庭管事让我来的。”

男人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吧。你说修路?”他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柳镇现在这个样子,哪还有人修路?能活着就不错了。”他叹了口气,把凉茶喝了一口,茶水顺着嘴角往下流,他也没擦,“前阵子瘟疫,镇上死了一半人,剩下的人要么病着,咳得直不起腰,要么就想着赶紧离开这里,谁还愿意留在这修路?”

二冬坐在石凳上,石凳凉得刺骨,他看着男人憔悴的样子,轻声说:“管事的,五特说了,只要您愿意组织人修路,后续的难处总能想办法。路通了,外面的大夫能进来,不用走那些坑洼路,药材也能运进来,不用怕陷在泥里;路通了,外面的人知道柳镇在好起来,才会有人愿意来,镇上的人也不用想着离开。”

男人愣了愣,手里的茶碗晃了晃,凉茶溅出几滴在衣襟上。他盯着二冬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半分虚浮,只有认真的光。他想起瘟疫最严重的时候,自己站在路口看着人一个个倒下,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躲在家里怕被传染——现在这个十岁的娃娃,敢从西镇来柳镇,还敢提修路的事。

“后续的难处?”男人扯了扯嘴角,语气里满是无奈,“现在最大的难处就是没人、没力气。你看镇上还有几个能干活的人?东边李大叔病了,躺在床上起不来;西边张婶没了男人,带着两个娃,连饭都吃不饱;就算有人愿意干,工具呢?锄头、铁锹都被拿去当柴烧了,粮食呢?粮仓里只剩下半袋发霉的谷子,大家都快饿死了,哪有力气修路?”

“西镇可以帮着出些工具。”二冬说,眼睛亮了亮,“荻花庭管事说了,只要柳镇愿意修路,西镇能让木匠师傅帮忙做些工具。至于人手,我可以去挨家挨户说,只要让大家知道,修路是为了自己好,肯定会有人愿意来的。”

男人沉默了半晌,忽然站起身,把茶碗重重放在石桌上,茶碗磕出清脆的响。他走到二冬面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掌粗糙却有力:“好!我信你一次。”他的眉头舒展开些,眼里终于有了点活气,“我这就让人去清点能用的家什,再去喊些还能动的人;你去挨家挨户说,要是有人愿意来,就到镇口的空地上集合——咱们柳镇,总不能一直烂下去!”

“谢谢管事的!”二冬高兴地站起来,差点碰倒石凳。

男人笑了,笑声里少了些苦涩:“该谢谢的是你,娃娃。要是柳镇能好起来,我一定去西镇谢谢你和荻花庭管事。”

小厮在旁边听着,原先皱着的眉头也松了,主动上前一步:“管事的,我跟二冬一起去喊人吧!”

二冬和小厮走出院子,晨光渐渐亮起来,雾散得更开了些。他们先去了老妇人的家,老妇人正坐在院子里晒着弱阳,见二冬回来,赶紧站起来:“娃娃,咋又回来了?”

“阿婆,管事的答应修路了!”二冬笑着说,“西镇会帮着出工具,您愿意来帮忙吗?路通了,您就能顺着路去县城找儿子和儿媳妇,总能找到的。”

老妇人的眼睛猛地亮起来,像蒙尘的灯被点亮,她抓住二冬的手,手抖得厉害却攥得紧:“真……真能修路?”她抹了把眼泪,声音哽咽却有力,“我去!我虽老了,总能帮着拾掇些碎石头,能修路、能找娃,干啥都愿意!”

晨光落在老妇人的脸上,也落在二冬的掌心,暖得像方才那只红薯的温度。二冬望着镇口的方向,那里渐渐有了人影——有人扶着病弱的家人慢慢走出来,有人背着锄头从巷子里钻出来,脚步声、说话声慢慢响起来,像沉寂的柳镇,终于又活了过来。

晨雾像揉碎的棉絮,裹着柳镇的石墙和老槐树,连空气里都飘着股陈粮发霉的味道。二冬攥着拳头站在镇衙的石台阶下,掌心的湿泥被捏得发黏,指甲缝里嵌着草屑,可他的声音却比阶前的青石板还硬实:“管事的,修路得先让大家有力气,我现在就去弄肉——管够的肉。”

镇衙管事周老栓刚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疙瘩,指节叩着石桌发出“笃笃”声,像是在敲碎什么虚妄的念想:“肉?二冬娃娃,你睁眼看清楚,这荒年荒月,镇上的鸡都快死绝了,前儿个王屠户家最后一头猪,连皮都被分着煮了汤,哪来的肉给三千人吃?”他说着往门槛外扫了眼,晨雾里晃过个扶着墙的妇人,怀里的娃瘪着嘴哭,哭声细得像根快断的棉线。

二冬往前凑了半步,肩膀还没高过石桌,却刻意把声音压得沉:“您别管来源,只管按我说的做。”他的目光扫过周老栓鬓角的白霜,又落回院里晒着的半袋陈米上,“第一,派衙役去搜罗镇上所有的青铜锅,越多越好,架在镇口空地上烧水,水开了必须放盐——我娘说过,盐能补力气,还能防饿肚子呕酸水。第二,您这有没有青铜刀?或者青铜飞镖也行,石头太扎眼,要是弄出伤来,刀伤总比石头砸的好解释。”

周老栓愣了愣,伸手想去摸二冬沾着泥的脸,手指刚碰到孩子的颧骨,忽然想起方才这娃娃说“派多少人就有多少肉”时的眼神——那眼里没有半分虚浮,倒像是藏着片能养人的山。他把到了嘴边的追问咽回去,转身冲院里喊:“小三子!去把库房里的青铜刀都取出来,连那把断了个尖的也带上!再让衙役们挨家挨户收青铜锅,告诉家家户户,锅借去煮肉,煮好人人有份,少了半片肉,我周老栓赔他们十斤米!”

小厮小三子应着跑出去,布鞋底踩过院角的青苔,溅起几点泥星。二冬又补了句:“再让愿意去的人都到镇口集合,人越多越好,带着空瓮——肉多,竹篮装不下,得用瓮装。”他说着往镇口的方向瞥了眼,老槐树上还挂着去年的灯笼骨架,在雾里晃了晃,像个瘦骨嶙峋的影子。

周老栓点点头,叫了两个嗓门亮的衙役,让他们扛着铜锣去镇里喊话。晨雾渐渐散了,阳光斜斜照在镇上的石板路上,把泥印子晒得发白。敲锣声“哐哐”响,混着衙役的吆喝:“愿意去取肉的,带空瓮到镇口集合喽!西镇来的二冬娃娃管够肉,煮好大家分着吃!”

二冬在镇口的老槐树下等着,树干上的纹路被岁月刻得深,他伸手摸了摸,指尖能触到树皮的糙。起初只有零星几个人来,都是些半大的孩子,攥着豁了口的破瓮,眼神里又怯又盼——有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瓮沿还沾着去年的米汤印,他凑到二冬身边,小声问:“小哥哥,真的有肉吗?我娘已经三天没吃饭了,光喝野菜汤。”

二冬蹲下来,跟他平视,伸手拍了拍他的瓮:“有,管够。”

男孩眼睛亮了亮,又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像是怕流出口水来。

后来渐渐有了大人的身影。有个扶着墙的病号,脸白得像纸,手里的瓮是裂了缝的,用麻绳捆了三道;有个背着娃的妇人,娃在背上睡着,小脸蛋瘦得能看见颧骨,她走到二冬身边,声音轻得像雾:“娃娃,要是真有肉,能不能先给娃留一口?他爹上个月修路摔断了腿,家里早断粮了。”

二冬刚要说话,就看见个熟悉的身影——正是方才在镇口要离开的汉子,背着布包,瓮就挂在布包带子上,磕得布包“咚咚”响。汉子走到二冬面前,挠了挠头,有点不好意思:“娃娃,俺方才是急糊涂了,俺娘还在镇上,要是真有肉,俺想给她带点。”

二冬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往人群里扫了眼——人越来越多,像从石缝里冒出来的草,慢慢把镇口的空地填满了。

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日头都升到了头顶,镇口的空地上竟聚了黑压压一片人。周老栓拄着根木杖走过来,木杖头磨得发亮,他喘着气,胸口起伏得厉害:“清点过了,能走的都来了——三千二百一十三人,你……”他顿了顿,终究没把“吹牛”两个字说出口,只伸手拍了拍二冬的肩膀,那肩膀瘦得硌手,“这些人都跟着你去,最好别让他们空手回来,柳镇真的快断粮了——昨天晚上,李阿婆家里,连树皮都刮完了。”

二冬扫了眼人群。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攥着瓮沿的手在抖,瓮是粗陶的,上面画着朵褪色的花;有个穿开裆裤的孩子,盯着他怀里的青铜刀咽口水,小手攥着大人的衣角;还有个年轻媳妇,怀里揣着块干硬的饼,时不时摸一摸,像是怕被人抢了——那大概是她最后的口粮。

二冬把青铜刀别在腰上,刀鞘蹭着粗布衣裳,发出“沙沙”声。他举起手里的木杖,那木杖是他从西镇带来的,上面还留着狗咬的印子,指了指镇后的山:“跟我走,上山打猎。”

人群里顿时起了骚动,像被风吹皱的水。有人低声议论,声音压得低,却还是飘进了二冬耳朵里:“上山?那山里有啥?前阵子闹瘟疫,连最厉害的猎户都不敢去,说山里的动物都病了……”“就是啊,别说肉了,怕是连兔子都没有,万一再染了病,咋整?”“俺看这娃娃就是吹牛,西镇来的娃,能懂啥打猎?”

周老栓也惊了,手里的木杖“咚”地戳在地上:“你不是去西镇取肉?山里哪来的那么多肉给三千人吃?”他说着往山里望了望,山坳里还飘着残雾,看着阴沉沉的,像张要吞人的嘴。

“山里有鹿群,前几天我来的时候见过。”二冬拎起身边那个小男孩手里的瓮,掂量了掂量,瓮很轻,几乎没分量。他把瓮还给男孩,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大家听着,一会儿进山别吵,看见鹿别追,我来动手——带了刀的跟我走前面,其他人跟在后面,捡掉下来的鹿,装瓮里就往回运,别耽误时间。”

说着他率先往山走,腰上的青铜刀晃了晃,刀鞘上的铜环发出“叮”的轻响。几个年轻汉子对视一眼,其中一个扛着木杖的,叫柱子,是镇上最有力气的,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俺跟你去!反正家里也没粮了,饿死也是死,进山说不定还有条活路!”说着就扛起木杖跟了上去。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其他汉子犹豫了片刻,也抱着瓮跟了上来;后面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究还是挪了脚步——总比在家等着饿死强。脚步声踩在落叶上,“咔嚓”声连成一片,竟比方才的敲锣声还响,像支慢慢往前挪的队伍。

周老栓站在镇口望着,直到人群的影子钻进山林,变成一串小黑点,才转身对衙役说:“把青铜锅都架起来,烧上水,多放盐——就算他弄不来那么多肉,能弄几只兔子,也够孩子们垫垫肚子了。”他说着往灶房的方向走,脚步比来时沉了些,木杖戳在地上,每一下都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衙役们赶紧动手。有个叫阿福的衙役,力气小,搬不动大青石,就找了几块碎石头垒灶;另一个衙役扛着青铜锅,锅沿还沾着去年煮菜的黑印,他用袖子擦了擦,把锅架在灶上。干柴塞进灶膛,火苗“噼啪”往上窜,舔着锅底,把锅熏得发黑。锅里的水渐渐冒了热气,细小的泡泡往上冒,周老栓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镇上仅剩的盐,他抓了一大把撒进去,盐粒融在水里,变成一圈圈白纹,慢慢散开。

而山里,二冬正蹲在一块巨石后,巨石上长着青苔,沾湿了他的裤脚。他盯着不远处的鹿群——足有上百只,毛色棕黄,像撒在草地上的豆子,正低头啃着枯草,耳朵时不时扇一下,警惕地听着动静。

柱子蹲在二冬身边,压低了声音:“娃娃,这么多鹿,咋弄啊?俺们就带了这几把青铜刀,砍不死几只啊。”

二冬冲身后的汉子们比了个“嘘”的手势,手指放在嘴边,眼神里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摸出腰上的青铜刀,刀身是冷的,在阳光下闪了闪,像块碎掉的月光。他指尖在刀柄上按了按,灵智核的微光在眼底一闪而过——那是他从西镇带来的秘密,也是能让柳镇人活下去的希望。

等鹿群慢慢走到下坡处,草长得密,正好能遮住他们的身影。二冬猛地跳出去,动作快得像阵风,灵智核瞬间启动定位,把身边的青铜刀注满能量,手腕一甩,刀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朝着领头的鹿飞过去。

“咻——”刀划破空气的声音很轻,却让旁边的柱子看呆了。他只见那青铜刀“噗”地扎进领头鹿的脖子,鹿连叫都没来得及叫,就“扑通”倒在地上,血顺着草缝渗出来,染红了一片枯草。

紧接着,二冬的手腕不停,一把把青铜刀从他手里飞出去,每一把都精准地扎进鹿的要害。鹿一头一头地倒下,像被风吹倒的麦子。有几头反应快的鹿,竖起耳朵,“呦”地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坡下跑,后面的鹿群跟着乱了,蹄子踩得枯草“沙沙”响。

二冬哪会给它们机会?灵智核瞬间扫描定位所有的鹿,连躲在树后的小鹿都没放过。青铜刀像下雨似的飞出去,又快又准。柱子和其他汉子都看傻了,站在原地,手里的木杖都忘了举起来——他们活了这么大,从没见过有人能把飞刀使得这么好,像有神仙在帮他似的。

就在最后一头鹿倒下的时候,二冬的灵智核突然扫描到三里内的生物——一大群狼,正顺着血腥味往这里狂奔,蹄子踩得地面都在轻微震动。二冬心里一喜:正好,狼的肉也是肉,够柳镇人多吃几天了。

他转头对柱子喊:“快快去抬鹿,把鹿都集中到一起,动作快点!”

柱子这才回过神,赶紧招呼汉子们去抬鹿。三千多人的队伍慢慢靠过来,大家看着地上的鹿,眼睛都亮了——有个老人蹲在鹿身边,伸手摸了摸鹿的皮毛,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俺们有救了,柳镇有救了……”

汉子们力气大,几个人抬一头鹿,不一会就把所有的鹿都抬到二冬身边,堆成了一座小山。镇上的管事之一,赵大叔,是个老实人,看着鹿山,咽了口唾沫,凑到二冬身边,声音都带着颤:“二冬小爷,俺们是不是可以回去了啊?这么多鹿,够镇上人吃好几天了。”

二冬摇摇头,指了指山林深处:“不回去,还有猎物呢。快把鹿身上的刀都拔下来,擦干净,等会儿还用。”

汉子们赶紧动手,有人从怀里摸出布巾,仔细地擦着刀上的血;有人怕擦不干净,就蘸着草上的露水擦。刀刚拔干净,二冬的灵智核就提示——狼快到了。他抬头往山林里望了望,能听见狼的低吼声,越来越近,像闷雷似的。

“大家听着,一会儿狼来了,都别慌,听我的指挥。”二冬提高了声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狼喜欢吃鹿,不喜欢吃人,只要你们不主动招惹它们,就没事。”

可人群还是慌了。有个妇人抱着娃,吓得腿都软了,差点坐在地上;有个孩子“哇”地哭了出来,被大人赶紧捂住嘴。赵大叔也慌了,拉着二冬的胳膊:“二冬小爷,这可是狼啊,不是鹿,它们会咬人的!俺们还是赶紧回去吧,这些鹿已经够了!”

二冬拍了拍他的手,语气很稳:“放心,有我在。你们先往后退,躲到树后面,等我喊‘趴下’,你们就赶紧趴下,别抬头。”

大家虽然害怕,但看着二冬笃定的眼神,还是慢慢往后退,躲到了树后面。二冬站在鹿山前,手里握着一把青铜刀,眼睛盯着山林的方向。灵智核的扫描不停——三百匹狼、四百匹狼、四百五十匹狼……越来越多,最后竟聚集了八百多匹,像一片黑色的潮水,往这边涌来。

狼越来越近,能看见它们嘴里的獠牙,沾着涎水;能听见它们的低吼,震得人耳朵发麻。人群里的呼吸声都变轻了,有个汉子紧紧攥着木杖,指节都泛了白。

二冬盯着狼群,等它们走到离鹿山只有几十步远的时候,突然大喊:“趴下!”

老百姓和衙役们赶紧趴下,有的趴在落叶堆里,有的趴在石头后面;有几个胆大的,趴在地上侧脸看二冬要干什么,眼睛睁得大大的。

就见二冬突然动了,速度快得让人看不清影子,他跑到鹿的尸山上,站在最高处,手里的青铜刀像活了似的,一把接一把地飞出去。人群里的人都愣住了——他们只见狼一匹接一匹地倒下,成片成片的,像被割倒的麦子;有的狼刚想扑上来,刀就扎进了它的眼睛;有的狼想转身跑,刀就扎进了它的后腿。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有几只老虎和熊不知从哪冒出来,大概是闻着血腥味来的,刚想往鹿山靠近,就被二冬的飞刀扎中,“轰隆”一声倒在地上,震得落叶都飞了起来。树上还有几只鹰,正盘旋着,想下来啄块肉,二冬抬手就是一把刀,刀像长了翅膀似的,精准地扎中了鹰的翅膀,鹰“唳”地叫了一声,掉在地上,扑腾了几下就不动了。

柱子趴在地上,嘴巴张得能塞进个鸡蛋——他活了三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一个十岁的娃娃,居然能杀死这么多狼和老虎,这哪里是娃娃,这简直是神仙下凡啊!他心里想着,以后可不敢招惹二冬,连大声跟他说话都不敢。

二冬的手没停,直到灵智核扫描显示三里内没有任何生物了,连小小的老鼠都躲得远远的,他才停了下来。手里的青铜刀还在滴着血,滴在鹿的尸体上,发出“嗒嗒”声。

他转身对人群喊:“起来吧,捡狼,还有老虎和熊,都捡过来,别落下一块肉。”

老百姓和衙役们慢慢站起来,先是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见真的没有活的狼了,才敢走过去。地上的血把落叶都染红了,像铺了一层红布,有的人走在上面,脚都在抖;有的人看着地上的狼和老虎,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不是猎物,这是他们活下去的希望啊。

有个老人走到二冬身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磕了个响头:“二冬小爷,您是柳镇的救命恩人啊,俺们一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

其他的人见了,也跟着跪下来,黑压压一片,磕着头,嘴里说着“谢谢二冬小爷”,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沉重又充满希望的歌。

二冬赶紧扶起老人,手忙脚乱的:“大爷,您别跪,我只是想让大家有肉吃,能活下去。”

老人站起来,抹了把眼泪,拉着二冬的手,手糙得像树皮:“娃娃,您就是俺们的再生父母啊。”

二冬扶着老人的胳膊,指尖触到老人袖口磨破的布边——那是块洗得发灰的粗麻布,经纬线磨得绽开毛边,混着山林里的枯草屑,刮得指腹发涩。他刚想叮嘱老人慢些走,就见赵大叔从狼尸堆里钻出来,粗布短褂上溅着黑红的血点子,沾着几缕狼毛,却笑得眼角皱纹挤成一团,嗓门亮得像撞钟:“二冬小爷!都清点得差不多了,您快瞧瞧——这狼、这熊,够咱们柳镇老小吃上月把,再不用啃树皮咽野菜了!”

二冬点点头,转身看向黑压压的人群。方才还缩着肩膀、眼神怯生生的人们,此刻眼里都亮着光,像淬了火的铜星。有个穿打补丁短褐的汉子,正蹲在地上,用柄豁了口的青铜匕首割下狼腿上的肉——狼皮刚被剥了半边,露出粉白的肌理,还带着温热的潮气。他把肉凑到鼻子前猛吸一口,喉结狠狠滚了滚,又赶紧塞回狼尸上,声音发哑地念叨:“可不敢偷吃,得带回去给娃留着,娃都三月没沾过荤腥了。”旁边扎蓝布头巾的妇人听见了,笑着拍了他后背一下,指尖带着薄茧:“急啥?等回了镇,架起青铜锅煮一大锅,让娃抱着骨头啃个饱!”

“大家听着!”二冬提高了声音,腰间别着的青铜刀随着动作晃了晃,刀鞘上凝结的血珠顺着缝隙往下滴,落在枯黄的茅草上,晕开一小片暗红灯笼花似的痕迹,“现在分猎物——年轻力壮的汉子,抬熊和老虎,两匹狼配一个陶瓮;妇女和半大的娃,抬鹿和狍子,一头鹿装一个瓮;老人跟着队伍中间走,脚下踩着落叶慢些,别掉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里那几个拄着青铜拐杖的老人——拐杖头磨得发亮,刻着简单的花纹,“都把瓮用藤蔓绑紧了,山路滑,别摔了,摔了可就没肉吃了。”

人群立刻动了起来,像解冻的溪流般活络。汉子们两两一组,找了坚韧的青藤,把圆滚滚的熊尸捆在打磨光滑的青铜扁担上——扁担有成人胳膊粗,被熊尸压得弯成了弓,却没人喊累,反而互相打趣着喊号子:“嘿哟!抬着熊,回镇中!煮肉汤,娃不空!”七八个人抬一头熊,脚步踩得落叶“沙沙”响;妇女们则把鹿尸塞进粗陶瓮里,鹿蹄子还露在外面,她们用布条把瓮口扎得紧实,背在垫了麻布的背上,怀里还抱着捡来的野山楂、山葡萄,红的紫的挂在衣襟上;孩子们最是兴奋,围着鹿瓮跑前跑后,有的还学着汉子们的样子,用小青铜铲铲起地上的狼毛——狼毛是深灰色的,软软的像绒毛,他们小心翼翼地塞进粗布口袋里,叽叽喳喳地说:“要带回家给弟弟当玩意儿,让他也瞧瞧狼毛长啥样!”

二冬走在队伍最前面,手里握着那根磨得光滑的木杖——杖身是老桃木的,带着淡淡的木香,顶端被摩挲得发亮。他时不时回头看一眼,目光扫过每一个人的身影。队伍刚拐过一道山弯,就见个穿补丁衣裳的小男孩,背着半只狍子——狍子比他还高些,压得他肩膀往下沉,脚步踉跄着,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在碎石地上。二冬赶紧跑过去,伸手扶住他背上的陶瓮,瓮身还带着狍子的体温:“我帮你背一段。”小男孩仰起脸,脸上沾着泥印子,鼻尖冻得通红,却笑得露出两颗豁牙,声音脆生生的:“谢谢二冬哥哥!俺能行,俺要自己背回去给娘吃,娘病了,得补补身子!”

二冬没再坚持,只是放慢了脚步,让小男孩跟在自己身边。队伍顺着蜿蜒的山路往回走,脚步声、说话声、陶瓮与青铜扁担碰撞的“叮叮”声,混着山林里的鸟鸣,在山谷里传得很远。有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走在队伍中间,手里拄着青铜拐杖,拐杖头敲着地面“笃笃”响,嘴里哼着老调子——调子慢悠悠的,像山间的溪流,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欢喜,引得旁边的人也跟着轻轻哼唱。

而柳镇镇衙里,亭长苏文正坐在石桌前,手里捏着半块干硬的粟米饼——饼上还沾着几粒砂,咬下去能硌得牙酸,他却怎么也咽不下去。周老栓站在旁边,手里攥着块破布,脸上带着急色,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压低声音:“亭长,方才赵大叔让人捎信来,说二冬那娃娃真带着人上山打猎了,还让咱们多烧几锅水——您说,这娃娃能弄来肉吗?咱们灶上的粟米,可就够熬两顿稀粥了。”

苏文叹了口气,把粟米饼放在石桌上,饼渣掉了一地,像撒了把碎渣子。他今年刚过四十,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鬓角的白发沾着灰尘,眼下的青黑重得像涂了墨,连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愁绪:“老栓,你我在柳镇待了这么多年,哪年荒年不是靠挖野菜、啃树皮熬过来的?山里的野兽精着呢,猎户们带着弓箭都打不着几只兔子,哪轮得到一个十岁的娃娃?”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院角那几口青铜锅上——锅里的水已经开了,冒着袅袅白气,氤氲了半院子,“罢了,水都烧了,就等着吧——就算只有几只兔子,也能给孩子们垫垫肚子,总比喝稀粥强。”

正说着,就听见镇口传来一阵喧哗声——起初还模糊,像远处的风声,渐渐地越来越响,夹杂着人们的大笑声、呼喊声,震得窗棂都“嗡嗡”响,连石桌上的青铜茶杯都跟着轻轻晃动。苏文猛地站起来,手里的青铜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两半,茶水溅湿了他的粗布袍角:“怎么回事?难道是流民闯进镇了?快拿兵器!”

周老栓也慌了,手忙脚乱地想去拿墙角的青铜戈,却被苏文一把拉住:“先去瞧瞧!别惊动了百姓!”两人跌跌撞撞地跑出镇衙,刚到门口,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只见镇口的黄土大路上,黑压压的人群正往镇里走,打头的是个瘦小的身影,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手里握着根木杖,不是二冬是谁?而跟着他的人们,肩上扛着、背上背着、手里提着,全是猎物——有毛茸茸的狼尸,狼嘴还微微张着,露出尖利的牙;有壮实的熊尸,黑毛油亮,看着就沉甸甸的;还有鹿和狍子,陶瓮里塞得满满当当,连瓮沿都挂着带血的兽皮,风一吹,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却让人心头发热。

周老栓张大了嘴巴,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人群,手指抖个不停,嘴里喃喃着:“我的妈呀……还真是肉啊……这么多……这得够咱们吃多久啊……”

苏文也愣住了,眼睛瞪得圆圆的,看着那些猎物从眼前经过——汉子们扛着的狼尸,比半大的孩子还高;妇女们背上的鹿瓮,压得她们腰都弯了,却笑得眉眼弯弯。他心里像翻江倒海似的,又酸又热,眼泪差点涌上来。有个汉子扛着青铜扁担,上面捆着一头狼,路过他身边时,还笑着喊:“亭长!您瞧这狼,肉嫩着呢,够咱们煮一大锅肉汤,再烙几张饼,美得很!”

就在这时,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从人群里跑出来——她穿着红布小袄,袄角磨破了边,手里拎着个小青铜筐,筐里装着几只野鸟,鸟羽还带着光泽。她跑到苏文面前,仰起脸,小脸蛋红扑扑的,喘着气,声音像小铃铛:“亭长叔叔!我们猎到猎物了!好多好多,能让大家吃个饱!”

苏文蹲下来,膝盖碰到地上的碎石,疼得他皱了皱眉,声音却有些发颤:“娃娃,你说说,都有啥啊?”

小女孩掰着胖乎乎的手指头,认真地数着,指尖还沾着点兽血:“有186头鹿,856匹狼,五只熊——熊可大了,好几个人才抬得动!还有三头老虎,六只鹰!还有好多长得像狼的,赵大叔说那是豺,让我加到狼里一起数啦!”她说着,从筐里拿出一只野鸟,鸟还带着温热的体温,她递到苏文面前:“亭长叔叔,这是我捡的,给你吃,野鸟的肉可香了!”

苏文看着小女孩手里的野鸟,又看了看那些源源不断走进镇里的猎物——汉子们扛着猎物,脚步轻快;妇女们背着陶瓮,嘴里哼着歌;孩子们围着猎物跑跳,笑声清脆。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砸在地上的黄土里,晕开一小片湿痕。他抬手抹了把脸,却越抹越多,哽咽着说:“好好好……太好了……柳镇有救了……咱们有救了……”他顿了顿,抓住小女孩的手,手心里全是汗,急切地问,“娃娃,这些都是谁猎到的啊?我们得好好谢谢他,给他磕几个头都行!”

小女孩指着不远处的二冬,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星星:“是二冬哥哥!都是二冬哥哥打死的!他可厉害了,飞刀飞得可准了,一下子就把狼和老虎都打死了,那些野兽都不敢靠近他!”

苏文顺着小女孩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二冬正站在镇口的老槐树下——老槐树的枝桠光秃秃的,却透着股韧劲。二冬正帮一个老人把陶瓮从背上卸下来,他踮着脚,胳膊用力,额头上沁出了细汗,粗布衣的袖口挽起来,露出细细的胳膊,却稳稳地托住了陶瓮。苏文赶紧站起来,快步往二冬走去,脚步有些踉跄,周老栓也赶紧跟在后面,嘴里还念叨着:“这娃娃,真是个神仙下凡啊……”

走到二冬面前,苏文看着眼前这个瘦小的孩子——穿着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裤脚沾着泥和血,裤腿还短了一截,露出脚踝上的划伤;手里还握着那根不起眼的木杖,杖身沾着泥土和草屑,却像握着一把神兵利器。他突然“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膝盖砸在地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却不管不顾地双手抱拳,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我是柳镇亭长苏文,多谢二冬小先生救我们柳镇百姓!大恩大德,我们永世不忘,以后您就是柳镇的恩人!”

二冬吓了一跳,赶紧伸手去扶他,手指碰到苏文的胳膊,能摸到他粗布袍下的骨头:“亭长,您快起来!我就是个普通娃娃,没有功名,您这样给我跪下,我可是有罪的!”他使劲拽着苏文的胳膊,脸都憋红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快起来,大家还等着煮肉呢,肉汤煮久了才香!”

旁边的周老栓也赶紧帮着扶苏文,嘴里劝着:“亭长,二冬小爷说得对,快起来,别折煞了孩子!孩子是咱们的救命恩人,可不能这样!”

苏文被扶起来,还是不停地抹眼泪,眼泪把脸上的灰尘冲得一道一道的。他握着二冬的手,手心里全是汗,还有常年握笔磨出的茧子:“二冬小先生,您真是柳镇的救命恩人啊!要是没有您,我们这些人,怕是撑不过这个月,就得饿死在这柳镇了。”

二冬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把手从苏文手里抽出来,擦了擦手上的汗,指尖还带着苏文手心里的温度:“亭长,您别叫我小先生,就叫我二冬吧。这些猎物也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大家一起抬回来的,赵大叔他们也帮了不少忙。”他指着不远处的人群——汉子们正把熊尸往地上放,妇女们在清点陶瓮,孩子们围着猎物打闹,“您快让人把猎物分一分,再让大家把青铜锅都架起来,多煮点肉,放些盐,让大家吃个饱。”

苏文这才回过神,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赶紧对周老栓喊:“老栓!快让人去清点猎物,把鹿和狍子按户分给各家各户,每户多给些瘦肉,家里有老人孩子的再添一块;狼和熊就留在镇口,架起青铜锅煮肉,煮得烂烂的!再把库房里的盐都拿出来,越多越好,别省着,今日就让大家吃个痛快!”

周老栓应着跑开了,嗓门比平时大了好几倍:“小三子!去叫衙役们过来帮忙!把镇上所有的青铜锅都抬到镇口,再去柴房搬些干柴,要耐烧的!”

镇口顿时热闹起来,像过年一样。衙役们和百姓们一起动手,把青铜锅架在石头垒的灶上——灶是临时垒的,石头摆得整整齐齐,灶膛里塞着干柴,一点火就“噼啪”地烧起来。有的百姓往灶膛里添柴,火苗“噌”地窜起来,舔着锅底,把青铜锅烤得发烫;有的则用青铜匕首把猎物切成块——狼肉切得大块,熊肉剁成方墩,鹿肉切成薄片,扔进锅里时,溅起滚烫的水花,“滋啦”一声响。不一会儿,锅里的水就开了,肉香慢慢飘了出来——先是淡淡的肉腥味,接着就是浓郁的香味,混着盐的咸香,萦绕在柳镇的上空,飘进每一户人家的院子里。

二冬站在老槐树下,靠着粗糙的树干,看着眼前的景象——人们围着青铜锅,说说笑笑,有的孩子趴在锅边,盯着锅里翻滚的肉块,口水都快流到衣襟上,还时不时问一句“肉熟了吗”;有个穿蓝布衫的妇人,端着一碗刚煮好的鹿肉汤,汤里飘着葱花,她递到一个拄拐杖的老人手里,声音温柔:“阿婆,您快趁热喝,这汤熬得浓,补补身子。”老人接过碗,手都在抖,喝了一口,眼泪又掉了下来,滴在碗里,声音发颤:“这辈子都没喝过这么香的肉汤,多亏了二冬小爷啊……”

有个光着膀子的汉子,胳膊上还沾着血和肉沫,端着一碗肉汤走过来——碗是青铜的,边缘磨得发亮,汤里浮着一大块狼肉。他递到二冬面前,脸上带着憨厚的笑:“二冬小爷,您快尝尝,这肉煮得可香了,炖了快半个时辰,烂得很!”

二冬接过碗,碗底有些烫,他用手指捏着碗沿,吹了吹汤上的热气,喝了一口——肉汤鲜得让他眼睛都亮了,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整个身子。他抬头看向汉子,笑着说:“真好吃!你也快回去喝,给家里人留着,别都给我了。”

汉子笑着点点头,转身跑回了人群里,还不忘回头喊一句:“二冬小爷不够再喊我!”二冬捧着碗,慢慢喝着肉汤,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火炉。他想起了西镇的爹娘——爹娘要是也在这儿,一定也会笑着喝肉汤,娘还会把最嫩的肉夹给他,爹会拍着他的肩膀说“我儿长大了”。

就在这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煮好的鹿肉——鹿肉切得方方正正,还冒着热气,她用树叶垫着,递到二冬面前:“二冬哥哥,你快吃这个,这个肉最嫩了,是我让我娘特意给你留的!”

二冬接过肉,咬了一口——肉香在嘴里散开,带着盐的咸香,炖得软烂,一抿就化。他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她的羊角辫扎得紧紧的,沾着点肉汤的油星:“谢谢你,真好吃。”

小女孩笑得露出了豁牙,眼睛弯成了月牙,拉着二冬的衣角:“二冬哥哥,以后你就留在柳镇吧,我们一起打猎,一起吃肉,我娘还会给你做粗布衣裳,做粟米饼!”

二冬愣了愣,看着眼前的人群——大家都在笑着,喝着肉汤,说着话,连空气里都是欢喜的味道。他然后笑着点点头,声音轻轻的,却很坚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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