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名为比赛、实为验证某人真正实力的闹剧,终于在莫里斯教官长饶有兴味的目光和帕克斯教官冰冷的记录中落下帷幕。奖励很快发放——上好的香烟,香气四溢、汁水丰盈的货真真实实的格罗斯兽肉排被端到了获胜者张远及其指定的“团队”(自然包括了瓦里克斯和凯文)面前。
然而,这足以让其他新兵眼红到发疯的犒赏,却并未让三人紧绷的神经有半分松弛。他们围坐在食堂最偏僻的角落,面前的肉排渐渐冷透,香烟在指间缓慢燃烧,积了长长的灰烬。空气中弥漫的不是享受,而是一种近乎凝固的、等待最终审判般的压抑。尤其是瓦里克斯,他那只完好的手无意识地、反复地摩挲着左臂机械义肢与血肉连接的部位,仿佛那里正有无形的火焰灼烧,脸色苍白中透着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的目光时不时瞟向基地那栋临时划出的、供“特殊聘请的灵能医师”使用的医疗楼,眼神里充满了希冀与恐惧交织的复杂情绪。
凯文沉默地用餐刀切割着肉排,动作僵硬,仅存的左眼视线低垂,仿佛要将盘中的纹理研究透彻。张远则只是安静地坐着,手指偶尔敲击桌面,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没有人说话,沉重的静默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瓦里克斯猛地吸了一口几乎烧到过滤嘴的烟蒂,然后将烟头狠狠摁熄在餐盘边缘。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奔赴战场般站起身,金属义肢因为他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张远和凯文几乎同时抬起头看向他。没有言语,但眼神交汇间,无声的鼓励和支持已然传递过去。那是一种历经生死、无需多言的默契。
瓦里克斯重重地点了下头,转身,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那栋令他心生畏惧又无比渴望的医疗楼。
临时办公室被安排在一楼尽头,安静得吓人。瓦里克斯推开门,里面的景象让他愣了一下。没有刺鼻的消毒水味,没有冰冷的精密仪器,只有一个男人坐在一张旧办公桌后。
那人与其说是医生,不如说更像一个刚从田地里被拽来的老农,或者巢都底层那些被繁重劳作榨干了所有精气神、连手指都懒得动弹的老工人。他有着一头乱糟糟的黑发,皮肤粗糙黝黑,像是长年累月被恶劣环境酷晒侵蚀。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整个人透着一股浓烈的、与军营和“灵能”这些词汇格格不入的疲惫感。
看到瓦里克斯那种混合着克制、紧张和打量意味的眼神,这位“医生”只是随意地、近乎无礼地像街边混混那样挥了挥手,指向旁边一张看起来同样陈旧但还算干净的沙发,吐出一个字:
“坐。”
瓦里克斯依言坐下,身体绷得笔直,机械臂不自觉地微微颤抖。
医生拿起一份薄薄的档案册,用他那带着老茧的手指快速翻阅着,然后开始用一种平板无波、仿佛在朗读零件清单的语调叙述起来。他准确地说出了瓦里克斯参与过的几次主要巢都防御战的名称、时间,甚至一些细节地点,然后精准地点明了他目前面临的核心问题:严重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因机械义肢适配不良及神经接口冲突导致的严重幻痛、焦虑,以及…他顿了顿,抬眼看了下瓦里克斯,“…某种基于特定对象的过度情感依赖和英雄崇拜伴随的自我认同缺失。”
叙述完,医生忍不住低声吐槽了一句,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对于星界军大头兵而言,这玩意儿跟日常喝水一样普遍。真不知道……上头为什么要特意请我来浪费时间处理这种…‘标准配置’。”
他从抽屉里摸出一盒看起来同样廉价的香烟,自己叼上一根,又扔给瓦里克斯一根。点燃后,深吸一口,浑浊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那点不耐烦的表情。
“好了,废话不多说。”医生用夹着烟的手指点了点瓦里克斯,“按照流程,说说吧。你人生里,觉得自己最他妈操蛋、或者最他妈走运的几个转折点。想到什么说什么。”
瓦里克斯接过烟,却没点燃,只是捏在手里。烟雾缭绕中,他陷入了回忆,声音变得有些低沉而遥远:
“我…原来就是赫利俄斯-普莱姆中巢的一个普通工人。每天就是在流水线上拧螺丝,最大的理想,也就是晚上去相熟的黑拳俱乐部打几场,多赚点钱,让家里人——我爸、我妈、我妹妹——能吃得好点,住得宽敞点。”他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微笑,“可能就因为我干活总想多出点力,多赚点工分,肌肉练得还不错,在黑拳场上…还挺厉害。很多人叫我‘铁拳’…那时候,觉得这外号挺威风。”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沉入了那段早已破碎的平凡时光。
“然后…第一个转折点就来了。绿皮…那些该死的绿色畜生来了。”瓦里克斯的拳头猛地握紧,金属指关节发出咯咯的声响,脸上的肌肉因痛苦而扭曲,“托咱们那位废物总督和松散pdF的福,中巢很快就被攻破了。混乱…到处都是爆炸、惨叫…我拼命想护着家人,但…”
他顿住了,呼吸变得粗重,仿佛再次被那绝望的浪潮淹没。
“我和很多人一起,像牲口一样被绿皮抓了起来。它们觉得我够壮实,把我扔进了它们用废墟堆砌的‘决斗场’…给它们取乐。每天和不同的人、甚至和野兽搏杀…活下来,才能得到一点发馊的食物。我成了它们眼里的一条斗兽犬…”耻辱和仇恨让他的声音颤抖。
“那段时间…我几乎对一切都绝望了,甚至对帝皇…祂的光辉似乎照不到那个肮脏的角落。”瓦里克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当时残留的、近乎渎神的迷茫。
“然后…第二个,也是最重要的转折点来了。”他的声音骤然拔高,眼中猛地迸发出炽热的光芒,那是一种近乎虔诚的狂热!
“那一天,在我又一次浑身是血地‘赢’了一场之后,我对着天空,发自本能地、绝望地祈祷…祈祷帝皇能够降下什么, 什么都行,只要能来结束这一切…”他的眼神变得无比明亮,仿佛再次看到了那震撼的一幕。
“然后!祂回应了我!!”瓦里克斯激动得几乎要站起来,机械臂因情绪激动而剧烈颤抖,发出更大的噪音,“一个恐怖的男人!带着一把…我这辈子见过最夸张、最恐怖的巨剑!!”在他的记忆里,那柄剑仿佛沐浴着神圣的金光,尽管它可能只是沾满了绿血的粗糙金属,但在绝望的黑暗中,那光芒如同帝皇亲临的救赎。
“他直接从斗兽场那扇巨大的、让我们所有人感到绝望的铁门冲了进来!不是推开!不是撞开!”瓦里克斯挥舞着手臂,模仿着那惊天动地的场景,“是‘砍碎’!就像热刀切黄油一样!轰隆一声!碎片横飞!阳光…那一刻真的有阳光照了进来!照在他身上!”
他的呼吸急促,脸上充满了无限敬仰:“然后…就是屠杀!对那些绿皮畜生的屠杀!他一个人!一把剑!像割麦子一样!那些把我们当牲口的绿皮老大、亲卫!在他面前像纸糊的一样!”在瓦里克斯的脑海中,张远当时的每一个动作都如同神只:巨剑挥动带起的狂风掀飞了弱小的绿皮,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骨骼碎裂和金属扭曲的爆响,绿色的血液和残肢四处飞溅,而张远的身影在血雨中如同不可摧毁的磐石,他的眼神冰冷而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净化仪式。“他嘴里发出的怒吼声…我从来没听过人类能发出那么可怕又那么令人振奋的声音!那简直是帝皇的愤怒本身!”
“后来我知道…他叫张远。”瓦里克斯的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崇拜,“虽然…虽然我后来知道,我父母早在我第一次在斗兽场失利时,就…”他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很快又被更大的感激淹没,“…但是因为他!我妹妹活下来了!我家楼下那个总能做出最香甜面包的老贝克一家活下来了!还有很多很多人!都是因为他!”
“后来我听说他还在尝试救更多人,甚至想组织起民兵抵抗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就跟上去了!必须跟上!”他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这是宇宙中最理所当然的事情。在瓦里克斯心中,追随张远并非选择,而是命运般的必然,是黑暗中的唯一光明的方向,是溺水者抓住的唯一浮木。
“头儿…他对我们要求非常严厉。”瓦里克斯的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自豪,“训练、战斗、纪律…苛刻到有时候让人觉得不近人情。但是!”他猛地强调,“每一次!每一次战斗都证明了!他的严厉是对的!只有按照他说的做,才能活下来!才能赢!”
他的眼神炽热得吓人,紧紧盯着医生,仿佛要让他也相信这个“真理”:“在我眼里,头儿的选择永远是正确的!没有一次例外!为什么?因为他还活着!我们还活着!这就是最好的证明!那些绿皮军阀…我以前只能像狗一样取悦它们…但跟着头儿!我能和它们搏杀!甚至像宰狗一样,把它们宰了,并且哪怕是几百万的绿皮的攻击下,我们都能活下来!!”他将一切自身的生存和胜利都归功于张远的领导和力量,张远的存在本身对他而言就是奇迹和信仰的化身,是行走于人间的帝皇意志。
“他是不同的!您明白吗?他是帝皇派来的!是天选者!是…”瓦里克斯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试图找到一个足够分量的词汇来表达他心中那座巍峨的神像。
“——是你强行按在他头上的神圣光环和一厢情愿的期望。”一个冰冷、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打断了他狂热的叙述。
医生不知何时已经掐灭了烟,用那双疲惫却锐利得惊人的眼睛看着他,脸上带着一种几乎无法掩饰的、混合着厌恶和怜悯的表情。瓦里克斯那狂热的赞美显然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他强行压下那种发自内心的不适感。
“你说了这么多,”医生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核心只有一个:你把你所有的希望、信仰、对自身无能的逃避,甚至你父母惨死带来的创伤和负罪感,全都一股脑地、强行寄托甚至‘强求’在了那个叫张远的男人身上。”
他身体前倾,目光如手术刀般剖开瓦里克斯的内心:“因为他足够强大,强大到匪夷所思,所以至今为止,你这种‘强求’居然他妈的大部分都实现了——他确实救了你妹妹,带着你们活了下来。这给了你一种错觉,仿佛你的强求是合理的,是正确的。”
“但事实是,”医生的声音冷酷无比,“他从未要求你这么做。他只是做了他当时认为该做的事。而你,瓦里克斯,‘铁拳’,你现在的痛苦——这只破烂胳膊带来的幻痛,你夜里惊醒的噩梦,你那种离了他就好像活不下去的焦虑——根源不在于你配不上他,而在于你发现了:你对自己‘作为张远追随者’的这个身份,强加了太多不切实际的、你自己都做不到的‘强求’!”
“你潜意识里觉得,作为他的追随者,你应该更强,应该更无畏,应该像他一样战无不胜,至少…不该被一只机械胳膊和一点幻痛折磨成这副熊样。你觉得你拖后腿了,配不上你心中那个‘神圣领袖’的荣光。这种自我认知的撕裂,才是你痛苦的根源。你把他当成了神,然后发现自己只是凡人,于是痛苦就来了。”
医生的话像一把把锤子,砸碎了瓦里克斯精心构筑的精神堡垒,露出了里面鲜血淋漓的真实。
最后,医生用一种近乎混蛋的、不负责任的语气,给出了他的“建议”:“要我说,你这点毛病,纯粹是自我认知失调闲出来的。与其在这里浪费我的时间歌颂你那个‘天选者’头儿,不如给你自己脑袋来一下狠的,打晕过去睡一觉,或者找个真正的技工把你这破接口修好。”他指了指瓦里克斯不断渗油的机械臂连接处,毫不客气地说:“据我所知,你那个头儿,张远,从来没要求你变成超人。我翻过记录,他唯一一次对军需官提出的关于你的要求,是希望他们‘想想办法,让那个叫瓦里克斯的傻大个别整天折腾他那条胳膊,也省得他们仨人把那点可怜的积蓄全搭进去,就为了整一个快把他自己神经烧糊的破接口’。”
医生靠在椅背上,重新点燃一支烟,吐出烟圈,懒洋洋地总结道:“他的要求简单得很:希望你他妈的好好活着,别瞎折腾,顺心点。就这么简单。是你自己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又傻逼的神圣。”
然后医生在停顿了一下,左挪右挪,像是一个好不容易能活动的石像一般,将自己的身子在好一阵子挪位摇摆以后,才摆出了一个让他比较感觉舒服的位置,然后这位医生对他的患者,做出了最后的结论“好了,诊断结束了。药方就是——别他妈再神化你身边那个倒霉蛋了,他估计已经够累的了!现在,拿着背后给你准备好的止痛药以及镇定药,给我滚出去。”